正當舒懷玉思索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巨響,隻見海面無端從中間分開,形成一道數百丈寬,不知有多深的溝壑,周圍海水如同瀑布般飛流直下,注入深淵之中。
歸墟者,無底之谷也,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
難不成這個突然出現的海溝跟歸墟有關?但舒懷玉之前離開歸墟秘境時,出口都是直接開在東海上空,從來也沒從海底鑽出來過。
突然,舒懷玉的心髒開始狂跳,準确地說是她上身的這個人的心在劇烈跳動,與此同時,她忽然聽見一陣凄厲的嘶鳴,好似萬鬼齊哀,但那聲音并不來自耳畔,而是……來自這人心中。不知是否是附身在這人身上的緣故,舒懷玉本能地感覺到這沖天怨氣的根源正是那海溝深處,那裡仿佛有什麼極為駭人的存在呼之欲出。
同時,舒懷玉隐隐感覺到這人的内心在拼命掙紮,簡直就像是要從中間一分為二,若不是因為這身體不是自己的,她每根頭發怕是都要倒豎起來,不管那海溝裡有什麼,那玩意一定非常非常不妙!桑景榆不是說歸墟有天道靈物嗎,這鬼東西又是個什麼?
這時,黑雲密布的天空被一道白光撕裂,過了幾息才聽見震耳欲聾的巨響,天譴的第一道雷劫在九州東境落下,方圓十裡之内一切景物瞬間灰飛煙滅。
天道一怒,衆生傾覆。
舒懷玉附着的這具身體轉頭看向天譴落下之處,她心中一驚——那個方向正是東境凡人聚居之地。
無數生靈就這樣盡數灰飛煙滅。
憑什麼?那些人明明什麼都沒有做。
忽然間,熟悉的劍意自天上蕩漾開來。甯晏清凝視着滾滾雷雲,白發在狂風中翻飛如練,他手中拿着的不是赤霄劍,而是一根桂枝。
他手持花枝随意向前一遞,霎那間,海面上落了一場金黃的雨,一股甯靜典雅的劍意代替零落的桂花自枝頭無聲地綻放。
第一式,落花無言。
緊接着。
第二式,空潭瀉春。
而到第三式時,劍意陡然一轉,紛揚的落花順着明淨流水彙入大江大河,而後奔騰不息,湧入滄淵。
君不見,忘川洛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甯晏清眉眼間的溫潤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怒自威的尊貴,仿佛八方四海、千山萬壑都忍不住俯首稱臣。
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金剛怒目,所以降服四魔。
舒懷玉感覺自己的神魂都跟着顫栗起來——去塵劍修,劍舞動驚鴻。
伴随着甯晏清的一招一式,方才還轟鳴不斷的雷聲漸次退遠,密布的黑雲隐隐有散去的趨勢,而舞者的氣息卻也随之迅速衰弱。劍舞祭天以求風調雨順是自古以來便有的禮制,曆朝曆代都不曾廢除,而今去塵大能以道心為祭,舞劍消解天怒。
但,這天譴究竟因何而來?
忽然間,不知是否是錯覺,舒懷玉通過附身之人的身體察覺到,那海溝之中的怨氣仿佛更強了一些,就像是不斷掙紮要沖破禁锢似的,她突然無端有了個想法,好像隻要師父不在了,那些魑魅魍魉便會從深淵中爬出來。
甯晏清不可能對此沒有察覺,但他依舊沒有停下來。舒懷玉神魂不斷抽痛,時隔五十餘載,她用他人之眼,目睹将自己養大的師父毅然決然地奔赴死局。
壯士拂劍,浩然彌哀!
而後。
第四式,萬取一收。
甯晏清在錦繡中打過滾,在污泥中流過淚,在靈山上問過道,在塵世中度過人。
人是因其從出生至今,乃至前世、前前世的種種經曆才呈現出如今的模樣,看過的、聽過的、求索過的,最終殊途同歸,收束成一點。
到最後一式的時候,甯晏清周身的氣息已經十分微弱,滄海深淵中的怨氣仿佛凝成實體,瘋魔般地伸出爪牙。
舒懷玉感覺到附身之人難以按捺的興奮,但下一瞬間這人突然拔劍刺向自己的左胸,鮮血頓時噴湧而出。舒懷玉忽然感到臉上一片冰涼——那人竟是在哭!她被這人此舉直接整懵了,不是,此人不是有腦疾就是識海有點分裂。
而就在這時,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玄妙意蘊以甯晏清為中心擴散開來——
第五式,無欲則剛。
這是舒懷玉至今也沒有領悟的一式,她曾問師父什麼是“無欲”,是什麼都不想,什麼都沒有嗎?
那時,甯晏清反問她什麼是“空”,她說“空”就是虛無。然後,師父說了一句對于現在的她也十分超前的話——
“空不是虛無,即空即有,非空非有。”
而就在舒懷玉分神的片刻,第五式已然落成,細碎的靈力光點如甘霖般從天而降,天空中宛如綻放了一場盛大的煙花,随着靈氣沒入地脈潤物無聲,東境凋敝的生靈重現欣欣向榮之景。
頃刻間,雲銷雨霁,四境清明,血海變清流。
海溝中的東西再也按耐不住,滔天怨氣遽然而起。甯晏清淡淡地看了眼那無盡深淵,靜靜地笑了,張口說了什麼。
通過附身之人的眼睛,舒懷玉依稀辨認出唇形——
“師父啊,您收我入門時,便算到了這般結局嗎……”
師父的師父,那便是師祖。舒懷玉曾聽師父提過一嘴,師祖精通易數蔔算,但早在幾百年前就仙逝了,又跟這事有什麼關系?或者說,歸墟的列祖列宗究竟在隐瞞着什麼?
下一個瞬間,甯晏清的身體蓦地從空中墜落,如燃盡的彗星劃過長空,身下是深不見底的漆黑海溝。
一代大能,長揖世間。
甯晏清此舉似乎在舒懷玉所附身之人的意料之外,他猛然向那道海溝掠去,像是想要阻止對方進入深淵,可辄一靠近,甯晏清周身卻爆發出一股強大的推力,直接将這具身體掀飛出去。這人在空中翻滾幾下穩住身形,猛地向甯晏清拍出一道極為強橫的靈力,這一擊竟有出竅大能的實力。
舒懷玉腦海中飛快運轉,六門之中有這般修為的,除了各派掌門之外,不過零星幾位長老。究竟會是誰?
那如山呼海嘯般澎湃的靈力打過去的瞬間,深淵便将甯晏清的身體吞噬,與此同時,海溝迅速合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氣像是突然被一個罩子籠住一般,竟感覺不到分毫了。
舒懷玉明顯察覺自己附身之人在怨氣消失的同時仿佛遭受重創,迅速衰弱下去,那人注視着海天相接之處,忽然喃喃道:“師父……”
這人說什麼?若說舒懷玉内心方才是鈍痛之餘的震驚,這會兒簡直是驚悚了——這人叫誰師父,甯晏清?
不對,正是因為短暫的附身,舒懷玉能隐隐感覺到這人的一些情感,他好像,好像在透過甯晏清看着一個更為渺遠的過去。
她還來不及細想,周遭景物便如琉璃一般紛紛破碎,眼前與耳畔再度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