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景榆被長離那股灼熱靈力招呼得胸口一陣氣血翻湧,踉跄幾步後勉強在空中穩住身形,一股腥甜瞬間湧上喉嚨,他實在沒想到長離瘋起來竟然敵我不分,再一想這人還是自己那素未謀面的大師姐,他的臉色一度十分精彩。
盡管被長離一巴掌拍得頗為難堪,他卻沒有絲毫愠色,視線在下方混亂的人群中掃過,最終落在舒懷玉身上。
舒懷玉正想着怎麼接近桑景榆,卻無意間在遠處大打出手的兩撥人裡瞥見一個匆匆而過的雪白身影,她心中一驚,正要定眼仔細去瞧,卻聽見耳畔傳來一道聲音——
“小友請留步。”
是桑景榆給她靈力傳音!
舒懷玉猛地回身望去,與桑景榆對上視線的瞬間,她的神識倏地被一股更為強橫的神魂力量抽走。元神離體的瞬間,她身體蓦地向旁邊一歪,即将摔在地上時卻被另一雙手穩穩接住。
一陣天旋地轉後舒懷玉等到眼前景物再度清晰起來時,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座蒼翠欲滴的青山之下,面前一望無盡的長階直通山頂。
眼前景物正是學宮所在的青丘山。
但舒懷玉清楚地知曉,此處并非現世的東隅學宮,而是桑景榆的識海。難不成他僅憑那股幽微的劍意就認出她是歸墟之人?
這滿腹的疑惑隻有宮主能夠解答,舒懷玉索性順着長階拾級而上去尋他的行蹤。
修士的識海以其神魂為中心,舒懷玉循着那股力量波動自能輕易找到對方,可她不明白既然桑景榆主動找她,為何不直接現身,反倒要她去尋人,難不成單純是為了擺譜?
不過這個念頭辄一生出便被她否定了——除了沈明澈,沒人能這麼無聊。
此處時間流逝與外界不同,就算在識海中過了百年,回到現世也不過彈指一瞬,因此舒懷玉也不着急,便一步一個腳印地沿着石階向山上走。
往上走了莫約一炷香的功夫開始陸續看見人影,他們并非皆是清一色的灰色衣袍,一些人甚至衣服形制都與現在有所不同,舒懷玉邊走邊觀察了一會兒終于豁然開朗——來來往往的人衣着打扮許多都是前朝甚至更為久遠的樣子,這些人大概是學宮創建伊始曾受學于此的弟子。
識海是人内心的寫照,想到桑景榆心裡裝着的滿是學宮之人,舒懷玉對其印象竟也好了幾分。
識海中一切景物皆是桑景榆心念幻化而成,故而那些學宮弟子見了舒懷玉這個外來者并無驚訝之意,隻是和和氣氣地跟她打過招呼。
忽然間,舒懷玉的腳步停住了,她呆呆地立在原地,目光落在從石階上方迎面走來的稚童身上,久久說不出話。
那孩子莫約隻有七八歲,一襲柔和的暖黃色衣袍,眉心一點紅得要滴出血來的朱砂痣,隻是随意披散的長發依舊烏黑,還未一夜青絲成白發——
那人無疑是孩童時代的甯晏清。
舒懷玉注視着那孩子,或許是因為之前在大司命的因緣鎖之中已有過一次不期而遇,又或許是因為知曉這次面前之人的确是虛幻之景,她此時心境并無上次那般強烈的波動,隻是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她看見甯晏清并無太多意外,東隅學宮自前朝起便分文、術兩院,兩朝宗室中亦有許多人啟蒙于學宮文院,她早該想到的。
彼時的少年儲君還未見過朝堂上的爾虞我詐,也未經受過國破家亡的世事磋磨,還是一副天真無邪的稚子模樣,他見了舒懷玉,歪着腦袋看了她一會兒,粉嫩的小臉上露出一個純真腼腆的笑容,十分禮貌地側身将路讓了出來。
舒懷玉嘴角流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好像隻有面對昔日師友才能讓她這座終年不化的冰山消融一角。
即便心中知曉所見皆為虛妄。
“多謝……”舒懷玉與孩童時期的甯晏清錯身而過,在心裡呢喃着未說出口的後半句話——
“師父。”
她繼續沿着石階上山,将故人的身影永遠留在過去。
舒懷玉又走了莫約小半個時辰,周遭景物漸漸凋敝衰敗下來,就連人迹也逐漸稀少,看來桑景榆果真如大司命所言,心境出了問題。
她最終行至一處木質結構的講堂跟前,那是東隅學宮的傳道堂,也是桑景榆講學之處,古樸木門兩側刻着兩列遒勁有力的大字——“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隻是眼前的門聯不似現世中那般恢弘大氣,上面灰塵落盡,所刻字迹的橫豎撇捺間遍布細密裂痕。
舒懷玉輕輕推開傳道堂的大門,老舊木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灰塵撲簌簌地落下。傳道堂中安靜得落針可聞,無人落座的蒲團規整地擺放在一張張小桌前,講堂的盡頭擺放着一張略長的桌案,桑景榆靜坐于桌案之後。
舒懷玉視線落在他身上,不禁微微蹙眉。
那人跪坐在蒲團上,傳道堂的棚頂延伸出無數鎖鍊,穿透他的身體将其牢牢禁锢在此處。
桑景榆,數十年如一日地将自己獨身囚禁在這方畫地為牢之中。
桑景榆聽見聲響擡頭望去,身上的鎖鍊被帶動發出一陣清脆的碰撞聲,他身上被鎖鍊穿透的傷痕本已結出黑紅血痂,辄一掙動又汩汩流出血來,将那身灰衣染上成片的鮮紅,而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臉上依舊挂着溫煦笑容,顯得有些詭異。
“你來了。”他溫和道:“歸墟遺孤。”
舒懷玉聞言眼神閃爍一下,漠然地走到桑景榆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道:“我不是遺孤。”
在舒懷玉心中,她是一直不肯承認“歸墟遺孤”這個身份的,藏經閣浩如煙海的典籍她從小罰抄到大,早就倒背如流,更何況她人還沒死呢。人在,傳承在,憑什麼說師門不在了。
她自始自終都隻将自己當成一個羁旅之客,血與淚中的背井離鄉隻當是出了一趟遠門,早晚要回到那個溫暖的港灣。
縱使那裡已經沒有人在等她。
桑景榆垂眸喃喃道:“也是,是我考慮不周了。”
他再度擡頭望向舒懷玉,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鄭重,“雖然現在說這話也無意義,但是……對不起。”
對不起毀了你的家。
舒懷玉并未因桑景榆的話而有所觸動,“這話你不必對我說,我也不會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