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将鋪開的白錦朝前伸了伸。手心有酥癢的感覺傳來,像狸奴在輕舐。燦爛的眼光透過栀子色的紗簾,柔柔地打在兩人似桃果皮表層的絨毛上;一松花,一正青,車内有細微的浮塵,漂浮在坦蕩的目光中。
殿外高健早早地便候着了,見着兩人,恭立道:“殿下,快進去吧,陛下等您許久了。”江初照朝他作揖,便跟着司馬信進了殿中。
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就連白日也要點着油燈,側目看向一旁的青銅連枝燈,華燈若乎火樹,熾百枝之煌煌。朱柱上的五爪龍盤旋而上,怒目圓睜,威嚴隻能讓人弓着身子,垂着頭不敢放肆讓目光張揚打量。腳底的盤金絲毯将腳步聲收住,肅穆讓刻意調整的呼吸像敲在羊皮鼓上,心跳像鼓聲那樣充斥着耳膜。
兩人拎了下擺,“兒臣,”“微臣江初照,”
“參見父皇。”“拜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翹頭案前主座上的司馬業連頭也未擡,手中的筆又舔了墨,宛如禦花園池中的遊魚。他語氣一向像雨天沉沉的陰雲:“來了?”
并未叫二人起身,二人行了稽首禮後并未擡頭。
“看看這個。”高健将竹簡遞到司馬信身前。
她起身雙手接過,八寶帶已經被拆開,她攤開一看,方正的隸書沉穩娟麗,正是賀循的筆迹。
聽她未出聲,他将批閱完的竹簡放在另一旁,拆開另一卷。“看過了。”
司馬信不敢欺瞞,“回父皇,兒臣看過了。”
“名動洛陽。”聽不出他語氣有何起伏,“以法治吏,五郎覺得如何?”
她将竹簡卷起,雙手奉上,高健将竹簡又重新放到翹頭案上。
司馬信答:“兒臣以為,有官而無課者,無官也;有課而無賞罰者,無課也。甚好。”
司馬業又問:“好在哪裡?”
司馬信再對:“現朝中八成官員,皆是世家子弟,耽于享樂,坐而論道。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州郡長官,更是如此。反而是那些辦實事的胥吏得不到重用。”她擡頭悄悄打量一眼司馬業,“兒臣鬥膽,父皇此次恩選,想必也是因此。”
“聞有吏雖亂而有獨善之民,不聞有亂民而有獨治之吏。”他依舊未擡頭給司馬信暗示,“便是‘課’之核心。你繼續說。”
司馬信也有千字長篇大論,但她摸不準司馬業的意思,于是頓首道:“兒臣不敢妄言。”
司馬業手中的筆頓住,有些意外地擡頭看她。司馬信對上他的目光一瞬,又垂下頭。司馬業微微皺了皺眉,垂頭看向奏章,“朕命你從頭說。”
争是不争,不争是争,夫唯不争,天下莫能與之争。他這個五郎,可比往日謹慎許多。
“兒臣謹遵聖意。依兒臣愚見,目前門閥世家,一如丞相河東裴氏,太尉京兆韋氏,史台之弘農楊氏;一如中丞汝南袁氏,寺卿範陽盧氏,颍川陳氏;把持朝廷選官用人之大權,朝中要職多由其子弟居任,這些人立言虛無,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司,謂之雅遠;奉身散其廉操,謂之曠達。使朝經廢于上,職事隳于下。百姓苦其久,胥吏怨其久矣。朝廷現在需要能辦實事的官員,因此隻以門第品評的九品中正制已不适用,父皇不拘一格,廣開恩選,為的就是铨選能夠辦實事,辦得好實事的官員。”
“雖曆經,‘平城率部棄城’一案,”她聲音弱下來,含糊帶過,“世家勢力有所削減,但其根深葉茂,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說到這裡時,司馬業擡頭看了,額頭依舊貼在手背上的江初照。
“寒門士族一如清河崔氏,廣平許氏,一如荊門霍氏;雖居要職,但根基尚淺,不足以與門閥世家分庭抗禮,形成抗衡之勢。”
“加之裴訴,楊滿去,楊滿昌,韋平,韋娴兒等後起之秀,這些經天緯地之才不用尚未可惜;還有便是,隻能通過考課的方式将已有官職的人陟貶擢黜。”
“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蠅營狗苟,專務一己之私,狼貪虎毒,棄大義于罔顧。以法約束,即便不能杜絕,也絕不讓這種貪墨之事橫行。”
司馬信話音初落,司馬業剛好收筆。他将竹簡卷起來,示意高健将這一摞拿到禦史台和尚書台。
“出來吧。”他轉頭看向屏風後面纖纖細步走出的人,“五殿下這番作答,你可滿意?”
司馬信擡頭,正是賀循。她有些震驚地轉頭看向司馬業。
賀循先是在屏風處,朝司馬信行了一個萬福禮。才走到殿中,朝司馬業行頓首禮:“臣女賀循,拜見陛下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