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束感突如其來。
晏一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
這具身體所能做的動作似乎僅剩下睜眼。神識掃過,他發現自己正被包裹在一件以他眼光看來相當簡陋的法寶裡。
此法寶的用處除拘束與封|鎖五感外,還能阻止被拘束者自裂天靈元嬰出竅。
靈氣渾濁稀薄,這裡不是仙界。
所以,他是元神離體,流落到某修真界了?現在的修真界,這麼會玩兒了?
将神識縮回内觀,但見紫府中,孤零零的元嬰神色萎靡,一層薄薄瑩光繞着元嬰,行将消散。
他心中一突,想再靠近些确認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瑩光忽而一閃。一股難以抗拒的吸力将他拖拽過去。
瑩光融入了他的神識,而他也看清了元嬰的面目。
這元嬰,竟有一張同他仙身九分相似的臉。
垂死的絕望與悲憤如洪傾瀉。晏一縱然心不染塵,也難忽視元神直接相融帶來的情緒沖擊。
“為何天道如此不公,仙途伊始便分尊卑?”
“為何修行不以修為為重,體質就能否定一切?”
“為何竭盡全力,還是難逃被人欺辱的命運?”
這個“人”,十有九九是他那時遺落的化身轉世了。
怎麼想,這都該算在他那倒黴徒弟松非頭上。哎,作孽,沒有比他跟他更作孽的因果了。
四萬七千多年前,他還未成仙,在凡間遇上一個非要跟着他叫師父的團子。
他就不該一時心癢逗他一句“叫師尊。”
被賴上就被賴上,收徒就收徒,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誰能想到他會為他而死,還許下一個要命的遺願。
“願生生世世複歸師尊門下,重入仙途。”
什麼叫孽緣?這就是了。
為了他這一句話,他升仙後強奪了清光垣,隔三差五通過那處穩定的空間縫隙下界,在各界撒布化身千萬,足足奔波了一萬年。
想到松非,熟悉的背後一寒将他從身體原主的情緒中拉扯出來。
一萬年啊,誰不犯怵。
沒事的,他剛剛救了他一命,就算這化身論因果算松非施他受,應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不怕什麼厲害天劫,就怕又被松非弄出難了的因果。
畢竟因果不清,神道不開。
定神,他略過情緒,幾息掃盡被注入的記憶。
此身名叫沈宴,自幼在小宗門落楓門内修行。
有修行天賦的凡人修至結丹,會分化為光朱(A)和玉鏡(O)兩種體質。光朱為陽,玉鏡為陰,以眉間紅白仙印各為标識。
玉鏡雖長于神識修煉,可過濾靈氣雜質且能通過雙修與光朱共享,但修為增長通常慢于光朱。而光朱多于玉鏡,除少數宗派外,俱以光朱為尊,玉鏡往往被強行配與光朱合籍,稍有過錯便淪入萬劫不複之境。
沈宴結丹時,仙印銀白,乃是玉鏡中萬中無一的異數,名為孤陰。孤陰據載有許多神奇妙用,無論是否與光朱合籍均可被搶奪,不受任何關于玉鏡的俗例保護,乃是各大宗派俱想占據的珍貴修煉資源。
沈宴因準備萬全,得以隐瞞孤陰身份。宗門看在他天資出衆份上,尊重他意願未迫他與光朱合籍,他方作為普通玉鏡修士繼續修煉。後二百歲突破進出竅期,位列長老。
落楓門依附流離谷,流離谷每二十年至各小宗揀選弟子一次,往日他均以各種理由規避。直至日前,新任選官駕臨,不知如何看穿他身份,報與門内。
一時間師長同侪皆化身獵手,他寡不敵衆受傷被擒,隻求速死免受屈辱……
好烈性,不愧是我。晏一閑閑想。
這個修真界也太有意思了。他有兩三萬年沒出過仙界,但至少從沈宴的記憶看,出竅期在這裡不算是很差的修為,去這方天地中實力最強的幾個古宗裡,也能混個内門入室弟子或外門長老當當。
結果就因為體質,立刻從宗門棟梁淪為修煉資源?
真是三千世界,無奇不有。仙身失落元神離體,恰恰好來到這裡,似乎也不能說不是一種機緣,畢竟這樣的根基配合他的元神,就算重修飛升也至多一兩百年,對他來說短到不值一提。
所以,現在的問題是,這是他成神的一個步驟嗎?
被固定在滿繭膠質裡,推算不了。
唉,若這不是機緣,等回到仙界,他非把松非暴打一頓不可。
罷了,先想辦法出來是正經。
神識散開如水銀瀉地,瞬間,整個落楓門一羽一蟲俱在晏一耳目之下。
四個化神期,十個出竅期,三十一個元嬰期。其中,修為最高的六人聚在他置身處正上方約莫百尺高處,看上去緊張而興奮。
“李道兄,消息已傳出三日,不知上門高手何時能至?”一個竹竿似瘦高的灰袍道人在廳堂裡來回踱着步子,全無化神期修士該有的沉穩。
“李道兄”一身黑衣立在門旁,雖不似灰袍道人這般足下着火,舉止仍能看出幾分僵硬。他咳嗽兩聲,道:“盧門主且稍安勿躁。此處沒有傳送陣,不能直達谷内,要押送這樣的東西,非是合道大能不可。”
“降仙節在即,貴宗立下如此大功,谷主自有重賞。”
盧門主駐足,歎道:“沈宴這孩子也是……李道兄,你的無定金繭真能保他不死?他可是傷了元神。”
李姓修士冷笑,道:“貴門也過太疏忽,竟讓孤陰修到出竅。許多妙用都使不出了,剩下的用處裡,他傻了反而好。”
他看盧門主神色糾結,又道:“除去彩雲觀被玉鏡把持,各宗各派裡,我們待玉鏡已夠寬縱。沈宴身為孤陰隐瞞不報,是自己斷了自己的前程,就算他日成了鼎爐藥引,也隻能怪他自己。”
好小子,好狂的口氣。
晏一神念不動,悄然突破他神識屏障,很快找到了開啟金繭的法決與手法。
還好,這是他宗派特别賜下的法器,未與他元神相連,純憑法決指揮。問題是,被困在裡面的人,可不能靠法決自救。
有了。
他“看”到有個元嬰期的小朋友,鑽進了這間石室。
來人面覆輕紗遮住大半張臉,隻露出額頭與一雙靈動杏眼,眉心可見一道豎立菱形白印。他蹑手蹑腳走到繭邊,道:“沈宴,師叔……?”
晏一感覺不到他有惡意,隻是沈宴也未留下與他有關的記憶。
“你是誰?”
他用神念直接将聲音傳入那孩子識海之中。少年猛地一聳肩,顯然是被吓到了,慌張四顧。晏一無奈,道:“我在繭裡。你是誰?”
少年釋然,粗|喘了口氣,道:“弟子林小寒,師叔不識得我也是正常。弟子隻是,一直私心仰慕師叔。”
哈?
可惜沈宴不是念修,崇敬并不能化為修為。他兼修法、劍、煉、陣、藥,卻不涉念修,也沾不上光。
林小寒續道:“先不說這些,我聽盧師兄說今日流離谷就要來人帶走師叔,才偷偷下來……師叔可知如何打開這繭?”
小朋友你很有前途啊。
晏一輕曬,将解法以神念傳與他,随後元神守中,以備不測。
大約十息之後,晏一隻覺身周陡然一松,身下有了實感。他站起身,低頭。
确實是拼命掙紮過的樣子。
身上有儲物袋,不過裡面并未存着衣物,更别提什麼戰甲戰衣。
晏一無奈,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窮苦到心酸。他擡眼望向林小寒。
林小寒一臉癡相。
“你有衣服嗎?”
“師叔,你……”他似是想說什麼,但忍住了,掏出一套疊好的衣衫遞上來,道:“是弟子服,師叔别嫌棄。”
晏一随手接過,道了聲謝,擡手将身上破布兩把撕掉。
“師師師師叔——你,你……”
林小寒驚恐掩面。晏一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并不去細察他如何想,自顧自慢慢穿上新衣。
天知道他都多久沒這麼更過衣了。
待他終于勉強把衣服束緊,将多出的一條紗和地上的破布一起處理掉,林小寒才小心翼翼地放下蒙臉的手,露出一張猶自脹紅的臉。他見晏一手上足邊俱是空空,面上暈紅慢慢褪去,道:“師叔不佩面紗?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