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郡主不惱,穆太醫才又将目光挪過去,打量一番更忍不住感歎。
若非親眼所見,簡直難以置信。
他倒是有些理解昨日郡主鬧得滿城風雨的動機了。
“容貌一模一樣,隻是有一點不像,他身體不好,昨日好像還犯病了。”嘉畫語氣有些随意,“穆大人,快瞧瞧他什麼病,免得哪天莫名其妙就死了。”
穆太醫:“……”
被這話生生噎住。
和星也忍不住看向宋序。
宋序面無波瀾,仿佛沒聽到一樣。
“不必看了,是先天心疾。”
他微微垂睫:“勞郡主費心,若無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嘉畫望向他,他整個人實在冷漠疏離得緊,她還頭一回和這樣性子的人打交道,或者說,頭一回有人敢在她跟前耍這樣的性子。
“坐下。”她下令,“讓穆太醫看。”
氣氛有些僵住,似乎日光悄悄褪去,涼意又重新漫了上來。
穆太醫有些尴尬,琢磨着要不說些什麼緩和一下,宋序卻安安靜靜地抽了凳子在他面前坐下,且十分有禮。
“麻煩太醫。”
穆太醫搖了搖頭,認真号起脈,又問了些問題。
“心脈确有疾,但尚算有力,應該是極少犯過,故而損傷無礙。”
嘉畫問:“能治好麼?”
太醫沉吟:“先天心疾雖治不好,但平日溫養珍重,少大喜大悲大怒或郁結于心,倒也無妨,下官再開些藥,也就不算什麼大問題了。”
嘉畫聞言倒沒什麼表情,“哦”了聲:“開好了就交給和星吧。”
“好。”穆太醫應聲起身行禮,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宋序,跟着和星出去了。
屋内剩下兩人。
宋序沉默起身,将凳子擺放回原處。
嘉畫的聲音忽而響起,攜着淡淡笑意。
“宋序,你怕死嗎?”
宋序正欲離去,聞言便頓了頓:“……不。”
“固不怕死,也應惜命。”
宋序轉身望着她,輕笑了聲。
“這話從生殺予奪的郡主口中說出,倒有些諷刺。”
嘉畫歪頭:“那怎麼辦呢,誰叫我生來就是郡主,生來就有這個權利。若不使用,豈不辜負上天的好意?”
她說這話時,臉上仍挂着笑,鬓發斜斜垂下來,将散亂的陰影攬在頸間,柳眉杏眼,似有水波流轉,既天真又無辜。
宋序深吸口氣,讓自己的視線投去别處。
這樣詭辯的話,這樣鋒利的美,竟統一了,實在可怕。
嘉畫見他無言以對,眼底壓着得逞的笑。
“算了,你去書房取套文房四寶過來吧,我要抄經了,剛剛才犯下口業,可得亡羊補牢一下。”
宋序道:“書房就在隔壁,郡主不如移步。”
“移不了。”嘉畫将一雙赤足從毯子下伸出來晃了晃,“傷口疼着呢……呀,都忘了上藥了。”
宋序本移開的目光彷佛着了魔地被她的話再次引過來,她養尊處優,腳實在白嫩,因而那兩道劃傷也紅得紮眼。
不知為何,他心頭忽然跳出一個想法——
嘉畫請太醫來,是專門為了他的心疾,并未為了她自己的傷。
但剛冒出來他立即又逼着自己摒棄這個荒唐的念頭。
即便是為了瞧他的心疾,也如她所說,怕他忽然死了,她玩弄得不夠盡興罷了。
嘉畫不在意他在想什麼,說:“把櫃子裡的行散膏拿來,就綠瓷瓶子那個。”
宋序瞬間壓下所有紛亂思緒,去取了藥膏放在矮桌上,準備出去。
“我沒讓你走。”
嘉畫低着頭,打開藥膏蓋子,小貓般嗅了嗅,鼻頭一皺,“等我擦完,還要你放回去呢。”
宋序一言不發,似一尊塑像般,在她不遠處等着。
嘉畫也不看他,認真且小心地用指腹沾了藥膏,輕輕抹在傷口上。
傷口早已不滲血了,隻是看着還很紅。
她塗藥過程中數度輕呼,惹得宋序忍不住皺眉望過來,又趕緊移開視線,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掙紮境地。
“好了。”
嘉畫将腳縮回毯子下。
宋序神色平靜,心裡卻松了口氣。
這樣的折磨,不知到何時……
就當是為業靈寺收留他的僧衆還恩吧。
好在他取了筆墨紙硯後,嘉畫下午專心抄起經文,并未召他做什麼。
直到入夜,他回了和星吩咐人給他收拾的單獨的住處,離郡主住的不算遠,但到底隔着幾間屋子。
他在簌簌竹動中阖上眼時,覺得上天仿佛與他開了個玩笑。
他的身世簡單到老道士幾句話便能說完,卻偏偏又給他與過往完全不同的記憶殘影,讓他常常陷入混亂。
更諷刺的是,他居然擁有與那位将軍府英年早逝的少将軍一模一樣的容貌,以至于招惹了一個随心所欲又嚣張跋扈的郡主。
他想,他對她真是厭煩極了。
可當夜,他竟夢見了她。
夢中,是他白日駐足于她窗外,日光淺照,他凝視着嘉畫映在窗上的影子,風動,竹動。
心亦動。
他在夢裡清醒地想,他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