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霜似是哭夠了,緩緩站起身來,聲音就像将将才找回般嘶啞。
裴晏幫着黎霜将土坑裡的九個孩子悉數搬了出來,整齊擺成一排。
男女皆有,年齡不最大的不過九歲,最小的才将将四歲。
他們各個衣不蔽體,心口處有着駭人的空缺,竟是連眼睛都未曾閉上。
黎霜蹲下身來,用自己濕漉漉的衣袖,一個一個為這些孩子擦淨臉上髒污,再拿裴晏尋來的白布妥善蓋在他們身上。
沒有人知道她以手覆面,幫那些孩子瞑目的時候心有多痛。
就像……就像是自己的親生孩子。
瘦瘦小小的,發現的時候已經被堆在了一個土坑裡,險些再無見天日之時。
黎霜的眼淚已經哭盡,她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似也被挖走了一般。
确認孩子們安置好後,黎霜撐着膝蓋站起,盡管雙腿已經酸麻,她仍毫不猶豫轉身往府外走去。
她從未有過這樣狼狽的時候。每一個步子都走得艱難而緩慢,卻帶着義無反顧的力量。
裴晏上前,一言不發攬過黎霜的腰肢,展臂飛上府牆,不出半刻就到了衙獄。
賀銘的神智仍有一絲清明,見黎霜裴晏返回,聲音含了遺憾,“還是讓你們發現了。”
黎霜怒不可遏,上前用力甩了賀銘一巴掌。
“畜生!”
“哈哈……畜生,”賀銘的頭歪到了一邊,側目看着黎霜,卻笑得快意,“我隻是想我的兒子回來,我有什麼錯!”
黎霜感到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在燃燒,面上卻更顯冷峻,“你兒子的命是命,難道其他九個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聞言,賀銘由笑轉悲,極盡嘲諷,“呵……這很難說,不是嗎?”
他的妻子難産當日,正逢百姓堵了官府不讓賀銘離開,要他給田地重新劃分的結果給個說法。
府裡來人催了幾次,賀銘幾番懇求百姓無果,被困在官府整整一日。
等賀銘好不容易處理完了這些瑣事回府後,等着他的卻是妻子難産而亡的消息。
他連自己妻子最後一面也沒見到。妻子隻留了一句遺言,告訴了他兒子的名字,賀盼之。
六年來,賀銘都生活在對妻子的思念和愧疚中。
而梁州那些百姓,生活沒有一點影響,結婚生子,幸福美滿,一切都是那樣美好。
賀銘怎麼能不恨?
他尋了本禁書,苦學巫蠱之術,花了兩年時間用心頭血養育蠱蟲。确定了九個目标後,便趁接近孩子的機會讓蠱蟲鑽進了他們的身體裡,控制他們往隐蔽的地方去。
黎霜所見到的蠱蟲,便是其中一個孩子入林後脫落身體,找了陰蔽處躲藏,因長期無人血供養而死的。
賀盼之冰床下的蠱蟲,會不時鑽入賀盼之的身體,使賀盼之一直維持着死之前的模樣。
那些失蹤的孩子,都被賀銘挖了心髒,搗碎後碾壓,讓賀盼之盡數服下。
那日黎霜說此案已水落石出,賀銘為消除證據,提前安排幾個可靠的家生子。若他被帶走,便要馬上将九個孩子的屍體埋到地下,等屍體腐爛,使此案因無證據變成懸案。
可是……終究還是暴露了。
賀銘受不了黎霜高強度的逼問,也無法解釋黎霜在他後院見到的情形,自暴自棄後全盤托出。
疑慮得到驗證,黎霜幾近死去的心似乎又重新活了過來,跳動的同時又帶起密密麻麻的酸疼,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她想問的問題換了又換,最後問出的是:“然後你發現,賀盼之根本就活不過來了,是不是?”
賀銘茫然了片刻,随即點點頭。
“我死之後,請你們善待他的屍首……他是吾妻給我留下的……最後的東西。”
賀銘如釋重負地一笑,用了最後一絲力氣擡眸看着黎霜,“李大人,我這輩子,對不起很多人,請你替我……替我向他們道歉。但,我不愧對于吾妻……”
話畢,賀銘唇角的笑容慢慢凝固,眼睛阖上,再無生息。
黎霜深吸了一口氣,仰面沉吟良久。
裴晏目睹了一切,隻是站在黎霜身後,默默看着她。
不知過了多久,似一刻鐘,也似一個時辰,黎霜終于開口了。
“示衆。”
裴晏知道黎霜的意思,而後又試探着問道:“那賀盼之……”
黎霜身形一頓,“換個好點的地方,讓人守着吧。”
盼之盼之,父母盼之。
見黎霜明顯在強撐,裴晏立在她身後,“休息吧。”
黎霜忍住眩暈,搖搖頭,“我不……”
話未說完,裴晏一個手刀,黎霜便朝後倒去。
裴晏接住黎霜,眼睛裡凝聚着說不清的情緒,喃喃道:“一個大小姐,都不知道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