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後,東明。
小玉推開窗戶,雨已經停了。
她環抱住自己的胳膊,冰涼的體溫卻無法感知到溫意,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老巷子,扯得亂七八糟的電線上頭還挂着小孩子們除夕用拉炮噴上去的紅色拉花,要是被消防單位巡邏看見,肯定會狠狠罰村委會一筆。
這裡是城中村,沒有人交管理費,村委會就挨家挨戶拿着箱子去收錢,一塊兩塊,一毛兩毛,也都是錢。
小玉很喜歡坐在窗邊的桌子上。
桌子比較窄,跟水泥砌的窗台組成一個臨時的洞穴,容納縮緊了雙膝的瘦弱的她。
她出神地望着對面的窗戶,到現在都沒亮過燈。
之前那戶不知什麼時候已搬走,一對操着濃重本地口音的夫妻拎着大包小包來看房,很久才談妥,年前把鍋碗瓢盆都搬了過來。
夫妻倆的孩子日夜哭鬧不停,妻子嗓門很大,一邊罵兒子一邊罵丈夫。
小玉本不想偷聽,卻還是知道了妻子嫌棄老公沒本事不上進,打工掙的錢都拿去玩老虎機輸光了,搞得孩子隻能吃稀飯,沒有奶粉喝,再這樣下去,來城裡打工還不如回鄉下種地。
丈夫卻總是敷衍地說:“東明這幾年發展得多好,是大城市,你還以為是漁村啊,要回你自己回,我就是掃大街也要在城裡待着。”
話是這麼說,吵吵鬧鬧地,夫妻倆還是帶着孩子回老家過年了。
在這棟握手樓裡住着的人都來自天南地北的農村,都一樣想在城市裡掘金,都不願意回去,可至少他們都有老家可以回去。
除夕小玉是一個人過的,沒有人聯系她。
她買了一碗12個豬肉玉米餡水餃、打了一小碟醬油,用保溫壺提着回到出租房。
8點樓下電視機傳出春晚的喜慶開場音樂時,她打開了保溫壺的蓋,水餃化塌塌地飄在零星帶着油花的湯面上,已經不太熱了,于是她又燒了熱水灌進去。
在她老家,那個靠打漁為生的小地方,每年過年都吃魚肉做的餃子,但東明不賣那種餃子,隻能換成豬肉餡的代替。
春晚很熱鬧,載歌載舞,小玉吃完水餃留在窗台上聽完了全程,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慢慢睡着了,到零點被各種鞭炮吵醒,才知道新的一年已經來了。
新年要努力攢夠錢還債,今年一定會更好的。
她這樣小聲給自己加油打氣。
今年一定會更好,小玉又把這句話想了一遍,可能重複心理暗示真的有點用處吧,這段時間她慢慢調節好了心情,不再去想那些夜晚發生的恐怖回憶。
可她歡快地跳下窗台轉身的時候,恥骨不小心嗑到了桌角,劇烈痛感又令她全身一抖。
年關剛過,她心情低落,沒去越輝上班,跟老闆打過招呼,去了另一個海鮮大排檔,她是去端盤子的,不用穿裙子,就不會露出小腿上遲遲都不見好的傷痕。
“小玉呀,過年啦,怎麼還穿的舊衣服啦?”
“我很喜歡這件,好看。”小玉說。
跟她打招呼的女孩叫露朵,大家都叫她朵朵,擁有一張圓臉,笑盈盈的,看着就讓人開心,是她才認識不久的朋友。
露朵年紀小,老是喜歡湊在小玉身邊玩,說她長得漂亮,應該去電視上當歌星。
小玉的圍裙下邊穿的是繡着草莓圖案的花襖子,是她從老家帶來的,雖然舊,但搓洗得很幹淨,能聞到皂角的清香。
可惜大排檔廚房的油煙太猛,讓她覺得自己也成了一隻烤過的鱿魚,隻剩下炭火味了。
“賺到錢,就要買新衣服嘛。”
露朵撩起圍裙轉了個圈,給小玉看她過年的新衣裳,是一條燈芯絨的喇叭褲。
見小玉心不在焉的,露朵嘟嘴說:“你怎麼總是不開心啦,喏,這樣,笑一笑~”
她一手端着盤子,一手比在小玉的嘴邊,指尖胖乎乎的。
小玉終于笑了:“我在笑呀,隻不過沒有你笑得好看。”
露朵說:“你瞎說呢,你才最好看,我們這些人裡啊就你最好看,我跟你說,好多人都在背後議論你呢!”她得意地攬住小玉。
“她們都說我什麼?”小玉的笑容淡了些,有點惆怅。
“說你漂亮呀!”
下午,露朵又在廚房裡給大家模仿春晚的小品節目,把大家逗得前仰後合。
“太好笑了,哈哈哈,朵朵,你學得太好笑了!”
“哎喲,那個小品真是,大過年的把我肚子都笑痛了,現在又痛一次,不行,朵朵你負責!”
露朵拿起炒勺當話筒:“咳咳,下面我給大家帶來一首《愛的奉獻》。”
她的表演天賦不錯,唱歌就不行了,五音不全,唱得大家堵住了耳朵。
小玉在門口靜靜看了會兒,覺得那樣溫馨快樂的氛圍她融不進去,進去了隻會破壞氣氛,于是脫下圍裙,走到大堂擺着的媽祖像前,将蘋果和橘子擺正。
那邊歡聲笑語,這邊冷冷清清,小玉怔怔地望着一臉慈祥的媽祖,不由落下了淚。
“大過年的,哭什麼哭,晦氣得很。”身後傳來一道不耐煩的女聲斥責。
小玉忙擦掉眼淚轉身,低下頭。
溫與蘭挽着一個男人的手跨過門檻。
男人穿身黑色長款大衣,戴着牛皮手套,長相端正大氣,器宇軒昂。
但小玉卻被跟在他們身後的另一名年輕女孩兒吸引住了。
那女孩兒皮膚細膩白皙,黑色披肩直發亮如綢緞,脖子上松松纏着條看着就很溫暖的羊毛圍巾,穿着暗金色的小坎肩和熨燙過的呢子裙。
雖然打扮華貴,但她的氣質卻十分清澈,正拿一雙漂亮有神的眼睛打量小玉,似乎好奇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哭。
兩人視線對上,不約而同笑了笑,又不約而同抿嘴撇開臉。
溫與蘭瞥了眼桌上的圍裙沖小玉道:“你是服務員吧,還不快回後廚,在前廳哭哭啼啼把人興緻都敗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