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了，所有人都很盡興。

高懷禮沒有轉身望沈翎，而是坐直腰深呼吸，十指平穩地放在琴鍵上，一看就是練家子。

原來他剛剛的笨拙隻是裝出來的。

另一位穿講究燕尾服的老者來到長凳邊，坐下，為了句：“開始嗎？”

高懷禮道：“開始吧，麻煩您了。”

老者十指流暢地蕩漾開去，是一段極動聽的伴奏，且沒有重複，内行人一聽便知這是即興，不由興緻盎然。

高懷禮心道真厲害，也有意在沈翎面前表現，認真彈了起來。

廣場LED屏打出紅字介紹。

“大家聽到的這支曲子叫《永恒的愛》，演奏者是著名鋼琴家陳伏波先生，以及我們剛認識的一位聽衆朋友，高先生。高先生的母親曾是一位琴行老闆，她記錄下了高先生一歲時玩鬧間彈出的曲調，并請專人做成歌，作為高先生的專屬生日歌。”

“今天高先生把《永恒的愛》獻給這位女士，慶祝她的生日，願天下有情人和美長久，南江愛樂樂團特此敬上。”

沈翎抱着雙膝，看着一行行字，眼神複雜。

感動是當然，也有對高蓮蓮這位聊了四年天的親切長姐的懷念。

高懷禮為她準備的賀禮太過珍貴了，她竟不知如何接受。

任何不恰當的回應，都是對高懷禮心意的輕視。

可她不能裝出渾然未覺高懷禮的心思，坦然接受，厚着臉皮說謝謝你，好像她真的能回應如此炙熱的情感。

高懷禮演奏結束後向陳伏波欠身：“不好意思，占用您時間了。”

然後在掌聲中小跑奔着沈翎而來。

結果剛跑出幾步，導演叫住他，原來是衣服忘拿了。

衆樂手已經聚集到舞台，沈翎身邊空了許多，高懷禮大跨步到她身邊，一屁股坐下，滿頭大汗。

沈翎遞給他鮮榨橙汁，說道：“彈琴也這麼累，出這麼多汗。”

高懷禮剛想回答，卻看見她屁股底下什麼都沒鋪，于是往旁邊一挪，把棒球服鋪上邊，叫沈翎坐。

沈翎搖頭道：“髒都已經髒了，無所謂。”

高懷禮心跳很快，細細觀察沈翎的表情，卻沒得到預想中那種淚眼婆娑的感動。

對，真要那樣，也就不是沈翎了。

“熱的，陳老氣勢太強了，四手聯彈把我壓死死的，你不覺得我彈得差得要死嗎。”高懷禮猛吸一口橙汁。

先謙虛自貶一通，就能得到沈翎的誇獎了，這個套路屢試不爽。

沈翎卻順着話說：“生日歌還可以，第三首我沒聽過原曲，不好評價。”

高懷禮：“……”

繃不住了。

“讓你誇我一句那麼難。”高懷禮索性直言道，“幾年沒碰琴了，彈得不好算正常，你要以業餘水平來要求我而不是專業的，嗯？”

頗有霸總氣質。

“嗯。”

沈翎悶出清淺的笑。

高懷禮這才聽出來她故意的。

沈翎：“我對音樂還行吧，沒什麼造詣，今天、或者說此刻之前，我都不知道你會彈琴，總不能過了十幾分鐘，就突然有評價你琴藝的資格了。”

這是普通的十幾分鐘嗎？

是，很普通。

高懷禮腹诽。

他臨時起的意，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的瞬間，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天才。

現在效果沒有預期的好，沈翎不為所動，他沒怪沈翎，而是嘲諷起了自個兒。

看吧，這種行為純粹是自我感動，太廉價，動動嘴皮子一分錢不用花的事，就妄想換沈翎感動嗎？

此時，舞台上的樂手都放下了樂器，和觀衆們一樣，團團圍坐，敬仰地注視陳伏波。

陳伏波彈起巴赫的康塔塔曲目《什麼使我感到愉快》選段，指尖流露出柔和平靜的樂聲，猶如在草原放羊般閑适。

沈翎閉上眼睛欣賞，淡淡說道：“陳先生這支曲子彈得好嗎？”

高懷禮說：“好，比我好。”

沈翎道：“你懂音樂，懂鋼琴，所以你有資格評價，我就隻能附和你說好還是不好了。”

高懷禮叛逆心起來了，立馬改口：“那彈得不好。”

沈翎自顧自說：“他彈得再好，我明天就會忘記——”

高懷禮沉悶地揉搓大腿肌肉，渾身躁煩，熟悉的高壓鍋氣閥又頂住了他的氣門。

不料沈翎睜開眼，轉臉對他認真說道：“但你彈的那首曲子，我會記得，因為它對我意義非凡。”

高懷禮霎時愣住了，手還在貼腿上，沈翎彈了下他的腿。

“我彈得好嗎。”沈翎一本正經問。

見高懷禮傻了似的不說話，又繼續彈，彈到他把腿一縮，尴尬地假裝看風景。

“你這欲揚先抑也太……”

短短幾句話，天上地下，地下天上。

沈翎把他喝見底的空瓶拿走，又把已經涼了的芋泥啵啵塞進他手心。

“我說不能評價，自然是因為太貴重了，不能随意評價，你難道以為我不喜歡？”

“你喜歡、喜歡就好。”高懷禮第一次參加全國比賽都沒這麼結巴過。

芋泥啵啵來的很及時，他不着痕迹地把手汗蹭掉。

就這麼被沈翎拿捏，心甘情願。

高懷禮本以為這一天是完美的，好心情卻在沈翎站起來接電話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醫院的電話沒避開，這個避開了，高懷禮偷瞟界面，似乎是個外國軟件。

他手中奶茶有一下沒一下砸着台階，厚重的芋泥都被砸進了奶茶中，吸起來黏糊糊的。

黑糖啵啵也化了，結成一坨，堵住吸管，高懷禮也沒了繼續喝的欲望。

叮咚，訂票軟件提醒他未來幾天東明市有特大雷暴，車随時停運。

他查完天氣，便又去看小玉的對話框。

自從他跟沈翎出門後，就把外挂小軟件給關了，可不管他這邊怎麼折騰，小玉還是沒回。

樂團又換了首歌，是變奏改編的某流行曲，雅俗共賞，但高懷禮聽得不太舒服。

他捏了捏奶茶杯子，剛想再聽聽6秒語音，判斷判斷小玉現在在哪，結果沈翎就發消息跟他說可以走了。

高懷禮弄不清心裡什麼滋味。

也許沈翎嫌他幼稚吧，搞這麼興師動衆，他們倆還都沒戴口罩。

他根本不幼稚，隻是看面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