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濯羽緊閉雙眼,淚水仍然止不住地下落。
一幕幕過去的景象在她的眼中交錯,橫在她的眼前,占據了她的全部視野。
她看見顔太守遇刺那一夜珑水城的夜色,看見自己偷吃點心被關在地牢裡,她十幾個日夜沒有吃正常的食物,饑餓地蜷縮在地上。雲容章那纖長白皙的手伸過來,為她遞過一個熱騰騰的包子。
她看見橫無際涯的珑水河,顔太守的靈柩在此下葬。蕭統領的飛箭破空而來,雲容章抽刀擋在她的身前。那時候雲容章死死握住她的手腕,聽到她說“隻有夫妻才能牽手”,急得跪倒在地要将自己的手砍下。
她又看見燈火通明的銀紗樓,看見那女孩賣掉兩盞宮廷玉液酒。他毫不猶豫地将酒奪過自己喝掉,又在她昏迷之際抱着她越過屍山血海。
她看見擁擠的人群,看見荷戟的官兵,看見陰暗的刑場,看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鞭痕。
她看見精美的話本,看見歪扭的香囊,看見酸澀的日記,看見滿樹盛放的鮮紅石榴花。
她承認自己心軟過,承認自己真心愛過,承認自己确實有那麼一瞬間動搖,想着如果她身上沒有這沉甸甸的責任,她會不管雲容章的所有身份,固執地與他在一起。
但是她不可以。
朝廷欠江湖的血債,無處償還。
她看見了銀紗樓地下室中滿地的屍骨,一寸一寸密密麻麻鋪在地上。她看見活着的銀紗樓女子卸去手上的兵器,為她們憎恨的狗官賣唱賣笑。
她看見了江冷音踽踽獨行在曠無邊際的荒野,看着自己的爺爺的肉被一片片削下,看着自己的父母瘦骨嶙峋,絕食而死。她抱着兩居發爛的屍骨流淚無處安葬。
她看見了北境之戰,看見師兄師姐們沖殺上前,而他們的骸骨卻被砌成高高的城牆。她看見成千上萬的屍首被抛進珑水河中,那永遠奔騰不息的長河竟然也為之斷流。
她看見自己被俘的師父,被關在北狄的鐵牢裡,手腳皆斷武功俱廢,卻顫抖着手指将最後一塊掌門令交到白濯羽的手中。
而朝廷這個時候修高了珑水城城牆,備好了尖刀利箭,數着銀子将被俘的江湖義士賣掉。
所有都相信,唯有白濯羽才能光複這個江湖。
白濯羽見過太多絕望的眼睛。枯槁的,含淚的,無力的,悲憤的。苦海難渡,他們不知前方是否會有歸途。向前走看不見路,向後走也看不見路。而唯有白濯羽承諾為他們引路。
她看見死去的江湖人,活着的江湖人,渴望和平的百姓,共同站在她的面前,向她叩首。
她看見她背後行走着太多追随者,他們失去了一切,一無所有,而白濯羽是他們眼裡唯一的光。
——隻因她對所有人承諾過,她會還江湖一個海晏河清。
江湖和朝堂,自古便勢不兩立。
白濯羽咬了咬嘴唇,将眼淚拭去,一字一頓道:
“我知道内鬼是誰,我親自将他送到珑水天牢。”
聽聞此言,天樞猛然擡起頭來,面露喜色。
“那内鬼已經殺了顔繁熙,難保以後不會有更多圖謀。少俠若是果真能将那内鬼抓捕歸案,那就是珑水全城百姓和北鬥營将士之幸。”天樞道。
一旁的蕭統領卻猶豫着對天樞耳語:“統領,白少俠畢竟不是北鬥營自己人,未必可靠。不如還是由我們自家兄弟……”
白濯羽重複了一遍:“我會親自将内鬼送到珑水地牢。”
蕭統領沒有想到自己的耳語能被白濯羽聽見,愧疚地低下頭去。他猶豫了片刻,連忙為自己找補道:“少俠不要誤會,我沒有别的意思,我是說……”
“如果我沒能将内鬼送過去,你們就把我殺了謝罪。”
白濯羽抽出亂雪刀,咬着牙,發狠地一寸一寸地插入旗杆裡。
蕭統領聞言,立刻噤了聲。
天樞立刻打圓場道:“小蕭不懂事,少俠别和他一般見識。天樞在此先替全城百姓謝過少俠。”
她說此話時,眼中露出真誠的感激之色。她代表整個珑水城,鄭重地深深向白濯羽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