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五十分,距離下課還差十分鐘。
安靜的校園外,緊閉的伸縮門忽“唰啦”一聲,讓開一道縫隙。
檀樾單手挂着書包,邁下台階,另一手正穿出外套袖口,踏出了校門。
翻好衣領,夏末的風恰好經過道路旁的桂花樹,掀起一陣淡雅清香,撞進懷裡。
他吸了吸鼻子,腳步輕快地往香味來源處走去。
但鐵皮桶旁的樹幹背後,是一條筆直長路,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他定了幾秒,準備好的招呼僵在喉嚨,歪頭,又繞着樹幹找了一圈。
風還繞在身側,眼前偶有幾粒金黃桂瓣,從翠綠的枝葉間吹落,掉到他垂落的眼睫。
檀樾轉頭,再次成看向排桂花樹通往的人行道,仍舊,什麼也沒有。
下午五點整,嘉麟的放學鈴聲準時敲響。
岔路口的紅燈把黑色轎車攔在斑馬線外,檀樾在原地等了十分鐘,沒等到裴确。
隻等到宋坤荷伸到他面前的手。
“我讓你帶給我看的牛奶瓶呢?”
宋坤荷今天穿了件天青色旗袍,一向素淨的臉化了淡妝,黑直長發低盤到右側。
整個人散發出的溫婉氣質,在此刻看向檀樾的臉色時,和她手上戴着的翡翠玉镯一樣冰冷。
檀樾垂下眼,不說話,目光又往旁側長路望了望。
“砰!”
蓦然,耳畔傳來一道沉悶的關門聲。
“上車。”
宋坤荷回到車後座,隔着半開的車窗丢出兩個字,語氣裡沒有一絲溫度。
攥着書包帶的手已經有些發麻,檀樾收回視線,走上車。
安全帶“咔哒”一聲後,司機松開離合,轎車啟動,掉頭,勻速駛離校門。
檀樾側靠在車窗,後背挺得筆直,肩膀微微内扣着。
車窗外的桂花樹從視線裡快速劃過,路口綠燈進入倒計時,車輛減速,駛進左車道的待轉區。
直行道沒有車,檀樾注視着道路末尾的一棵桂花樹,目光再往前,便是下坡。
下坡的盡頭架着一座跨河橋,底下是一汪水潭。
短暫的六十秒後,綠燈亮起。
那抹本該等到的熟悉身影,檀樾沒能看見。
轎車開上高架,周圍街景忽然變得繁華,限速八十公裡的風速打到兩側擋風闆,呼啦噪音猛地灌進車内。
但檀樾還是清晰地聽見了宋坤荷地質問。
“為什麼不喝牛奶?”宋坤荷的聲音仍舊冷,“檀樾,如果不是項老師今天打電話告訴我,你打算騙我到什麼時候?”
檀樾垂着頭,每次聽見媽媽叫他全名,渾身的神經都會在一瞬間繃緊。
他手心攥着衣角,剛想開口解釋,“媽媽,其實我——”
“你不喜歡可以直接和我講!”隻是宋坤荷一如既往不需要他的回答,厲聲呵斷了。
窒息感充斥進車内,檀樾覺得自己像一條魚,活在沒有氧氣的魚缸裡。
不知過了多久,他耳邊宋坤荷的聲音緩和了些,“以後我不會再強迫你喝牛奶,但我說過,管好你的同情心。”
剛落到平地的聲音再次拔高,帶着某種訓誡的意味,“不要,再讓我發現你和那個小女孩有任何交集!”
靜默中,車内空氣重新開始流動。
“今天你爸出差回家,記得把上次考了滿分的成績單拿給他看。”
宋坤荷恢複了以往的溫婉模樣,指尖揉着太陽穴,輕聲開口。
而後偏頭,把目光放在窗外,又補充了一句,“檀樾,别再讓我失望了。”
-
漫天餘晖灑進弄巷,縮成了窄窄的一縷線,正好照進裴确眼裡。像一線生機。
吳一成帶着鋼筆離開後,鬧劇終于結束。
裴确蜷在牆角,白雪背對着她獨自坐在門邊梯坎,哭一陣兒罵一陣兒,瘦小身闆跟着一縮一縮的。
丢在她腳邊的藤條從中劈成兩半,一半在光裡,一半在陰影裡。
裡屋的門頭已經上鎖,裴确時不時能聽見江興業在裡面,用砂紙打磨木雕的刷刷聲。
意識逐漸回籠,身體各處的新舊傷痕疊加,疼痛如海浪,一波一波反複往上湧。
嘴唇被牙齒咬腫,正往外滲出豆大血珠。
但裴确始終吊着一口氣,愣是一聲也沒哭。
直到,她看見頭頂那抹橙金色的夕陽被時間吹散,才忽感後背壓下千萬斤重量。
來不及了。她失約了。
嘴角鹹鹹的,再聞不見桂花香。
裴确擡眼,夏末時節,多數枝葉仍是濃厚的翠綠,她卻偏偏瞧見滿眼枯黃。
眼前起了風,視線旋即垂落,方才四周熟悉的景象忽而變得極其陌生。
裴确覺得自己被放進了一個透明的泡泡裡,流逝的時間碎成粉塵,從身體四周一直在向外擴散,聲音也消失了。
整個世界隻剩下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