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左右,裴确提着小布袋回了弄巷。
剛拐進巷道,便聽得身後傳來一陣錯落的腳步聲。
“阿裴,和我們一起去王老師家上課啊。”
為首的女生攬過裴确肩膀,嗓音像海邊搖晃的風鈴,清脆幹淨。
她留齊耳短發,細眉,内雙杏仁眼,整個人看上去十分乖巧。
身上的校服很整潔,拉鍊一直拉到領口處,左側的校徽下繡着“河口區第七中學”。
裴确叫她佳瑩姐姐,她寫字的田字本基本都是她送的。
黃佳瑩在對面街道的七中念初三,和吳一成同一所中學,比他大了兩屆。
“今天開學,學校發了很多新本子,但好多人沒來領,”黃佳瑩攬着裴确往裡走,“我就都拿回來了,一會兒把田字本分出來給你寫字用。”
“謝謝佳瑩姐姐。”
裴确低聲道謝。
“喲,小美女~”
經過第一個檔口的小賣部,那頭忽傳來一道輕浮的口哨音。
“少理他。”
沒等裴确轉頭去看,黃佳瑩搭在她肩頭的手捂住她耳朵,面無表情地加快腳步。
吳一成看着那一行人遠去的背影,不屑地咒罵了一聲。
李雅麗從欄杆裡探頭出來,“一成,你想不想去王叔叔家補課啊,你要想去,憑咱和你呂姨的關系,媽去打個招呼就是了。”
“我補課不得有書啊?!”吳一成沒好氣地吼,“那你先拿點錢給我,我去買書。”
李雅麗的手下意識就往包裡掏,忽想起昨天交的學費裡不是包含了書本費嗎?
但她一擡頭,看見吳一成滿臉不耐煩,手指往後,摸了張最靠包内側的一百元從欄杆裡遞出去,“那你多買點有用的書,什麼名著...樓夢什麼的——”
隻她的叮囑,一如即往地慢過吳一成離開的速度,全說給對面圍牆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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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王柏民的家門口,袁媛先迎了出來。
“阿裴今天也來啦。”
她側身站在門後,讓黃佳瑩他們先走進屋,又彎低身摸了摸裴确的頭。
袁媛人如其名,身材和五官都是圓圓的。
裴确很喜歡袁媛姐,尤其喜歡她笑起來時,臉頰兩側被肉擠出來的淺梨渦。
他們一家四口住在裴确家隔壁,王柏民是袁媛的丈夫,整條弄巷裡學曆最高的人,身材和袁媛差不多,戴一副鏡框很厚的黑眼鏡,平時不大愛出門。
他媽媽呂美琴在清潔公司打零工,每天早出晚歸,幹活時間不穩定,裴确隻在淩晨起夜的時候匆匆見過她幾面。
他爸爸王裕忠是新城區一個小區的站崗保安,很少回來,裴确對他的印象也僅有他臉上那顆大痦子而已。
家裡常常隻剩王柏民和袁媛兩個人,從去年開始,王柏民就幹脆在家裡辦了個小型補習班。
來上課的學生大多住在弄巷附近的街道,家庭條件不好,他補課費收得低,近乎于免費。
裴确因為住得近,人又機靈讨喜,所以每逢上課,袁媛都會把她接過來一起聽。
他們上課,裴确就坐在旁邊寫田字格。
先學會寫偏旁,再一筆一劃寫出完整的字,組幾個詞,最後造成一個完整的句子。
碰上不會的,她就會翻開袁媛姐送她的雙音神話故事書,找一模一樣的字出來,再标注上拼音。
她很喜歡那些神話,也堅信世界上真的有神仙。
天地是被盤古劈開的,她是女娲用泥巴捏的,太陽以前真有九個,牛郎織女很相愛。
王柏民曾誇過裴确的好學心,說她是塊讀書的好料子。
可每當裴确追問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去學校念書時,他們又都各說各話地岔開了。
裴确不知道原因,但佳瑩姐姐明年就要參加中考,她曾聽他們聊起高中學費的事。
佳瑩姐姐說,九年義務教育一結束,高中昂貴的學費就得靠自己想辦法了。
除非他們考進嘉麟雙語針對全區中學的特殊班,不僅可以解決學費問題,還有機會到國外當一年交換生。
不過名額有限,雖然貧困生有優選,但也必須得是望港鎮成績最拔尖的。
每次聽到這裡,裴确的大眼睛就忍不住盯着黃佳瑩,插嘴問:“那小學呢?佳瑩姐姐,小學的學費需要多少錢?”
黃佳瑩掐着她的臉蛋咯咯笑,“免費呀!隻需要交些課本費就行。”
她語氣很輕松,像經過她頭頂的雲。
裴确單手支着腦袋想,不知道自己得撿多久瓶子,才能攢夠那些錢。
......
弄巷裡每家房子的戶型大多相同,王家也并不寬敞。
兩間裡屋,一大一小,外面是一個堆滿桌櫃和雜物的客廳。王柏民家因為住四個人,東西多,顯得格外擁擠。
要騰出用來上課的地方,就必須先挪出一塊空地。
等和袁媛打完招呼的裴确進屋,黃佳瑩他們已經把飯桌和儲物櫃搬到一邊,開始擡牆邊的課桌了。
四張折疊的課桌椅并成列,不知王柏民上哪兒弄來的,樣子十分破舊,趴在上面寫字老能聽見桌子腿兒的咯吱聲。
放好桌椅,學生尋到各自的位置坐下。
“呲——”
木架磨着不平坦的水泥地,王柏民從裡屋推着黑闆走了出來,放在四個課桌的正中間。
裴确沒有桌子,她坐在袁媛給她搭的小木凳上,面前放一隻水桶,上頭平放一塊小木闆當成桌面。
“阿裴,給。”
黃佳瑩放好書,從包裡拿出一摞田字本遞給旁邊的裴确。
她雙手接過,眼睛亮閃閃地道謝。
剛從學校裡領的新本子,聞起來有一股淡淡的木頭香。
“今天我們來預習幾何題型。”
片刻,王柏民的聲音從正前傳來,他扶了扶眼鏡架,舉着課本翻到中間位置。
音剛落,底下便是齊刷刷地翻書聲。
讀完标語,王柏民就拿起粉筆轉身面向黑闆。
随數學公式飄落的粉筆灰把他染得滿頭白點,像是語文書上的古代詩人,隻是聲音仍舊激昂。
王柏民講課的時候整個人都是亮的,按裴确的話來說,比他們頭頂的燈泡還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