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叮”聲輕響,水流暫停。
裴确愣神,擡起頭,望見一張沉睡于記憶中的臉。
“檀樾......”
她失神般呢喃出聲。
下一秒,漫過馬克杯的75度溫水滑過手心,順着桌沿嘀嘀嗒嗒點到腳背。
熱氣升騰,裴确恍然醒轉。
視線落回濕漉漉的掌心,看見一片無法言說的心事。
過去十年,她常常見到檀樾。
在夜晚空掉的酒杯底,和清晨迷離的昏夢裡。
水滴從指縫往下流,裴确緩緩垂眼,整張臉跟着頹然地埋了進去。
“叮——叮——叮——”
突兀響起的手機鈴聲,将腦海中回憶的幕布劃出一條長形豁口。庸常的現實湧進來。
裴确回到工位,趕在鈴響的最後一秒鐘摁下接聽。
“喂?是裴确女士吧?請問您認識江興業的女兒嗎?能不能麻煩轉告她回望港鎮一趟,她父親——”
電話那頭傳來陌生的成熟男聲。
“我就是。”
“你是江興業的女兒?但你的證件不是顯示姓裴嗎......”
男人的音調忽然拔高,語氣困惑。
裴确握着手機深吸一口氣,确認地嗯了聲。
“那...那你盡快回來一趟吧,我們今天接到報警,你父親昨夜淩晨發生意外,現在人躺在市醫院。”
男人将聽筒拉遠,掐斷電話前,裴确還聽見他和旁邊的人咕哝了幾句,“怎麼父親跟女兒還能不是一個姓......”
結束通話後,裴确站在昏暗的光暈下,逐一環視四周。
她的正前方是盡山的會客區,透過幾扇屏風的金屬連接縫隙,能看見靠牆的角落立着一張簡易折疊床。
旁邊桌下櫃的抽屜裝滿了一次性的洗漱用具,陳煙然知道她常睡公司,讓人事特意備了許多。
在設計院的四年,這裡給裴确提供了一個家該有的庇護。
有飯吃,有床睡,有人關心,還能心無旁骛地做自己喜歡的事。
但剛剛挂掉的那通電話裡,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裴确另一個事實:她還有一個家。
一個無人關心,沒人相信、一個逃得再遠,也仍舊被血脈所牽連的,“家”。
“呼——”
窗外忽然起了風,猶如此刻零落的思緒,卷得滿室都是紙張的翻頁聲。
她聽見低悶驚雷,害怕路上下雨,臨走前帶上了設計院的工服外套。
裴确第一次向陳煙然發送了請假申請。
審批還未通過,她已坐上了開往望港鎮的小型中巴。
“美女,不好意思啊,能再往裡擠擠不?”
收了她高價票的司機滿臉堆笑地探過頭,話音出一半,右手已經把一個小夥子推上了車後座。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完全沒想過她會拒絕。
裴确提着披散長發别到裡側,本蓋在腿上的外套挽進臂彎折成一團,身體往左,騰挪到最貼近車窗的極限位置。
最後一個加塞上車的是個剛放假的大學生,樣貌十分符合這輛黑車會途徑的小鎮的刻闆印象。
方臉,淡眉,款式普通的銀框眼鏡,不太敢直視别人的眼睛。
他抱着雙肩包,埋頭擠到三人座的後排中間,車子發動前,蚊子音地對裴确道了聲謝,“不好意思......”
“嗯,沒事。”
裴确瞥過視線,語調平常,沒有繼續搭話的打算。
她需要一段靈魂遊走的空白時間,去思索清楚一件事。
車輛駛入高速後,吹來裴确臉上的風便被攔在窗外,隻從縫隙處滲進絲縷。
周圍空氣的流動速度跟着減緩,車内廉價香薰和掉皮座椅的氣味漫入鼻腔,像是某種劣質酒精,毫不留情地灌進體内。
很提神,但仍舊不足以讓她想明白。
回去,回到那個曾經做夢都想逃離的地方,是因為那通關于父親的電話,還是那封未署名的簡訊。
抵達第一個休息區時,已過淩晨兩點。
裴确吊在迷蒙的睡意間,又一次看見了少年的側臉,印在随時會消散的車窗霧氣上。
她屈起食指,開始沿着少年的輪廓一筆一劃描摹。
直至晨霧徹底被氧氣稀釋,再畫不出一根線來。
布滿灰塵的車窗幹得發澀,把指尖皮膚磨出“呲呲”的顆粒聲。
但裴确還是執拗地描完了最後一筆,描完少年每次看向她時彎起的琥珀色眼睛。
車輛再次駛入高速,裴确單手枕着車窗,眸光始終盯在窗外,一直把天都盯得泛了白。
走出汽車站,外面的天色籠了幾片霧氣,沒有落雨的迹象。
裴确随手披上外套,沿着指示路标繼續往前。
望港鎮的地名裡雖帶了“港”字,卻并不靠海。
相反,它山多,坡陡,明明走在市區,也常會給人一種在登山的錯覺。
十年沒再回來,城市的建設豐富了許多。
但人煙稀少的四五點鐘,疾馳在街道的車輛依舊頗為稀少。
裴确打不到亮綠燈的出租車,轉過一個街口,遇見了一串三輪隊伍。
她擡手攔下一輛,駕駛座上面容和藹的阿婆反身,動作利落地替她推開車門。
“阿妹,往哪兒去啊?”很親切的方言。
“市醫院。”
見裴确坐穩,阿婆擰動了車把。
離合一松,貼滿小廣告的三輪往前“垮垮”突兩下,順勢拐進慢車道。
裴确坐在鋪滿涼席的後座,身體随左右搖擺的方向打晃,那些獨屬于這座城市的記憶跟着被抖落。
她仰起頭,望着街道兩旁林立的桂花樹,鼻息間飄來淡淡甜香。
等一切都結束後,該去見他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