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風,忽然就冷了。
寅時五刻,春和宮掌了燈,傳來窸窸窣窣之聲,孟躍出屋往偏殿去,夜間未散的寒意裹着風打了她滿頭滿臉,頓時就清醒了。
她快步行至床前,隔着綢帳喚:“殿下,殿下。”
須臾,帳後傳來哼哼聲,孟躍掀開帳子,照顧十六皇子穿衣盥洗。
小全子撥開左右雁燈的燈罩,殿内大亮。他笑盈盈上前:“殿下,吃些淡口糕點墊墊。”
十六皇子皺了皺小鼻子,握住孟躍的手,軟聲問:“沒有羹湯嗎?”
小全子為難,上書房管得嚴,殿下流食用多了就會出恭,恐令大學士不喜。
孟躍想了想:“距殿下上一次早膳用羹湯有一旬了罷。”
穆延看過來,小全子眼皮一抖。
十六皇子用力點頭:“有有有。”
孟躍吩咐底下人端來肉羹和甜湯,十六皇子吃的津津有味,若非時間來不及,還要跟孟躍描述口感。
飯後小全子背上十六皇子快步向上書房,穆延眉頭微蹙,十六皇子身邊的人從上至下,對十六皇子寵溺太過了。
卯正前一盞茶,一行人抵達上書房,十六皇子拉着孟躍的手告别,又有好幾個時辰看不見躍躍了。
孟躍盯着十六皇子的小肚子,問他有沒有難受,方才吃飽喝足的十六皇子是被小全子背過來的,不知有沒有擠壓胃部,下次讓小全子抱着十六皇子走好了。
十六皇子搖頭,孟躍笑道:“殿下進去罷。”
十六皇子老氣橫秋的歎氣,甩着小腿往裡走。
穆延跟上,卻被一道輕聲叫住,少女垂首低眉,半個身子沒在陰影裡,“穆伴讀見多識廣,曉得山中猛獸也好,巨蟒也罷,進食後都會尋個洞穴歇着,悅兒沒念過什麼書,但想着萬事萬物都有共通性,更遑論殿下年歲還小,進食後不宜劇烈跑動。”
她擡起頭笑了笑,上書房的燈火灑入她的眼底,琥珀生光,穆延錯開眼,“悅兒姑娘的意思,穆某明白了。”
孟躍屈膝一禮,溫聲催促:“快到點了,穆伴讀莫遲了。”
穆延點點頭,他大步向上書房而去,臨進門時,倏然回首,少女一身草青色宮人服,持燈靜立,向他揮揮手。
穆延一頭紮入門後。
孟躍獨自回春和宮,六角宮燈在寒風中搖曳,映的石徑兩側的花草影子張牙舞爪,猶似活物。
尋常宮人見了,必然加快腳步離去。
孟躍卻享受這樣的靜谧,什麼也不想,一步一步走回春和宮。
她甫一進屋,底下人送來食盒,綠裝素裙,一個二等宮人,十八九的年紀,面對十歲的孟躍,一口一個“悅兒姑娘”喚着。
孟躍打發她出去,握着勺子舀起一個胖嘟嘟的馄饨,皮薄清透,顯出裡面粉紅的蝦仁,一口咬下去,蝦仁的筋道鮮甜與紫菜的醇香相得益彰。
孟躍兩口一個,将半碗湯咽下肚,渾身都暖和了,鼻間浸出一點密汗,她用手帕擦了擦。
等到天光大亮,她借整理之名,進入偏殿看書學習。未時五刻,備上茶點去演練場接十六皇子。
下午同十六皇子玩耍,了解十六皇子學習進度,同十六皇子講一個睡前故事,一日便這般過去了。
次日重複以上,隻是孟躍回來的半道被孫嬷嬷叫住,一并帶去鳳儀宮。
“娘娘的意思是,叫你多認認宮裡貴人們的臉,省得之後沖撞了。”
十六皇子可以不認得各宮娘娘,但十六皇子的身邊人必須認得,且熟記于心。
鳳儀宮外,孟躍快步行至順妃身後,左側人與孟躍同着草青色宮服,是順妃娘娘身邊的大宮人挑銀。
礙于規矩,不能言語。然而挑銀瞪大的眼睛裡仍然溢出明晃晃的驚訝。
難怪今日娘娘将描金留下,原來是給悅兒空位置。
挑銀心裡念着事,跟随順妃向皇後行禮時,慢了半拍。
“順妃妹妹性寬厚,本是好事,奈何底下人不通文禮,畏威不畏德,今日向皇後行禮都不走心,天長日久,順妃妹妹仔細被人踩在腳下。”
殿内寂靜,挑銀冷汗直下,跪在地上砰砰磕頭,連道“不敢”“求主子恕罪”。
順妃向皇後告罪,又道:“娘娘明鑒,挑銀隻是笨拙了些,并非對娘娘無禮。”
淑貴妃已然落座,端起手邊茶盞呷了一口,不疾不徐道:“是嗎?順妃妹妹真是活菩薩,什麼都不挑。不像本宮,宮裡人也好,物也罷,樣樣都得上乘。”
順妃沉默。
皇後這才慢吞吞調和,順妃落座,衆人重心轉移,孟躍這才看向淑貴妃,一身湖南底紫鸾鵲紋妝緞襕裙,外套寶相花紋大袖衫,烏發高髻,簪金别翠,鳳眸流轉間,盛比牡丹,難以想象出身書香世家的淑貴妃,會這般咄咄逼人,豔麗奪目。
但為什麼?
之前孟躍跟着十六皇子一道請安,見過其他娘娘,那時淑貴妃雖高傲,但并未對哪位妃子發難。
順妃娘娘平日謹言慎行,甚少出宮門,更遑論得罪誰,那問題隻能出在十六皇子身上。
十六皇子與十五皇子交好。
她記得十五皇子的外祖父與舅舅是武将,自古文武不對付,莫非兩家結了怨?
但不可否認,淑貴妃在敲打順妃。滿殿妃嫔看戲。
孟躍看着低頭沉默的順妃,她以為順妃母子能偏安一隅,到底是小瞧了宮裡的争端。
兩刻鐘後,妃嫔告退。
順妃出了鳳儀宮,聽見身後傳來喚聲,“姐姐留步。”
孟躍瞧去,是一位清麗婦人,瞧着比順妃年長,一身素裙,發間隻别了兩支玉簪。
她比順妃早兩年進宮,按年歲來說,該順妃叫她一聲姐姐才是。
但宮裡重位份,再看年歲。
董嫔與順妃邊走邊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明白姐姐是無妄之災,皇後娘娘知道姐姐的委屈,隻是要平衡各方勢力,顧忌頗多。”董嫔欲言又止,最後化為一聲歎息。
“我都明白,娘娘有娘娘的難處。”順妃微笑道:“我并未放在心上。”
“姐姐真是寬宏大量。”董嫔跟着轉移話題,不知不覺行至春和宮外,董嫔提出告辭。
順妃哪裡能應,董嫔好心開解她,總要允盞茶水。
董嫔是個善談的,一來二去,兩人拉近一點關系。臨走前還道改日再來春和宮。
順妃不以為意,這種客氣話,宮裡宮外都太多了。
順妃打發了董嫔,整個人卸了力,有些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