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在床頭,透過小軒紗窗,望向對面的清楓齋。牆頭的茂盛楓葉,亦似一團紅雲。
又似浸滿鮮血。
傷勢分明已無礙,他應是在籌謀什麼。
身為戰神,凱旋回朝,本該風光入城。卻是重傷昏迷、中毒失明暫避在深山中……這裡邊的信息量之大,不是她一個小小閨中女子能輕易看透。
不過,華姝大抵能猜到一二。
這傷,是裝給仇家或對手看的。
甚至,關乎朝堂政事之重。
此前在山中對他多有欺騙,她本就愧疚難當。回來這幾日,他卻沒有找她發難。于情于理,她都該幫着瞞住此事,權當不知道吧。
“姑娘今日的氣色,瞧着好多了,果然血燕最是滋補女人。”
半夏提着冒着白熱氣的食盒進門,笑着道:“這裡還有小半碗,您是現在趕熱喝了,還是起床後再喝?”
“哪來血燕,是祖母給的?”
華姝眸色訝然。
血燕這物件金貴,她月銀雖與府上幾位小姐一般多,但全年攢下來也頂多夠買半兩。至于府上分發,大多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
“是昨日聖上給的賞賜送到府中,四爺命人往各院都送了些好物件。”
那人給的。
華姝心口再度躁動起來,“這血燕,是每個院子都有嗎?”
血燕金貴,不太可能。
她不自覺舔了下幹澀的唇瓣,“是每位小姐都有嗎?”
“四爺不是知曉您染有風寒嘛,血燕就都給了您。”
半夏笑着解釋道,由衷為自家姑娘高興。日後有了四爺照佛,姑娘在霍家會過得更舒坦些。
事實上,華姝的心頭五味雜陳:“隻給了我。”
是因為隻有她在生病,是因為看在父親的面子上,還是因為他已知曉山中事?
是特殊關照,又或變相敲打?
“姑娘不必擔心其他小姐生氣,四爺另給了她們好物件。”
白術端來幹整的衣物,“昨日大小姐喂您血燕時說的,姑娘那會昏沉着,應是沒聽到。”
“那就好。”華姝似是緩緩松了口氣,實則心中的慚愧更甚。
雖不知霍霆因何在深山重傷,但得知他真實身份那一刻,整件事性質就變了。
若是哄騙山匪,她尚能心安理得。
但他們出于大義,不惜生命危險,連夜冒雨救下她和千羽表姐,卻被她哄騙多日、甚至逃跑時還刺傷一人……此乃恩将仇報。
哪裡還有顔面,再接受這般貴重的饋贈?
這次如此,下次呢?
一直躲下去不是辦法。
“叮叮當當……”
華姝望向屋檐下,紫玉竹風鈴随風作響。這是幼年時,父親為她親手所作的生辰禮。
父親雖去世,但他的諄諄教誨仍回蕩耳邊:“君子有履危蹈難之恥,而有克己奉公之誠。一寸山河一寸血,一人做事一人當。”
華姝的眸光,漸漸清澈而決定。
不論他怪罪與否,自己做錯的事,她得認。
不過向他認錯前,得稍加準備,“半夏,去打聽下燕京城最近各類藥材的賣價。”
“是。”
有了清晰方向後,華姝很快重新振作起精神,起床收拾妥當。
帶上白術,兩人踏着橙黃細碎的陽光,一路出門往千竹堂走去。
“小姐,這會瞧着您氣色好多了。”
“許是屋裡悶久了吧,陽光敞亮,心情也敞亮。”
看了眼對面緊閉的院門,華姝輕輕回應道。
*
與此同時,清楓齋屋檐下,霍霆已獨立許久。
他默然聽着兩個姑娘的談笑聲漸行漸遠,依舊将自己淹沒在蕭寒陰影裡,與外面萬丈暖陽,隻距一步之遙。
直到親衛長纓飛身入院,拱手禀告:“王爺,刺殺名單已盡數收集完畢。”
霍霆接過冊子瞧了眼,冷笑:“一群雜碎。”
長纓亦是義憤填膺:“不錯,這些宵小被五馬分屍都不為過!可即便如此……咱那些弟兄都回不來了。”
“他們家裡人可有安置妥當?”
“按您吩咐,以高于撫恤金标準的十倍,挨家挨戶送到。已娶妻生子的,額外翻倍。”
霍霆放下冊子,無聲看向遠方。
初秋時節,庭前的楓葉已似被鮮血染紅似的,繁茂樹冠如一團血霧,将他思緒拉回前不久的慘烈激戰。
在率大軍回京的前夕,霍霆接到霍老夫人病重的假消息,遊子心急,率少量親兵先行往回趕,不慎慘遭伏擊。
數十名親兵為護他周全,在離家隻剩不足百裡之處,永遠止步不前。
其中一人,出事前夜才收到妻子生産的消息,還曾興高采烈地邀請大夥去喝喜酒。
思及此,霍霆手背青筋暴起,刺殺名單被攥到變形。
這亦是他不曾娶妻的緣故。
與敵寇交戰多年,數不盡的白發人送黑發人,見不完的軍屬遺孀哭得肝腸寸斷。
故而,再多閨秀美人送到跟前,霍霆從不多看一眼。他這樣頭頂常懸着刀刃的人,不該禍害好人家的姑娘。
直到山中……
“将這名單分發下去,按計劃行事。”
霍霆回神,沉聲吩咐道。
長纓應是,轉瞬消失在高牆盡頭。
長纓再度飛身而回時,霍霆仍站在大片濃重的陰影中,目如寒潭。
“按王爺吩咐,一應準備妥當。”
霍霆聞言,眼眸微轉,随後擡腳往前一步,終于踏進萬丈暖陽。
不知過去多久,他滿身寒意,才被庭院内的陽光沖散些許。
“罷了,推我出去轉轉。”
霍霆餘光瞥了眼角落的輪椅,示意長纓去取,他則一步一個腳印堅實地走向院門。
*
千竹堂内,霍老夫人慈愛依舊,想來未真切知曉山中事。
華姝暫且安心,陪老人家說笑解悶一上午,晌午時分才回房。
“姑娘,膳房這會應備好午飯了。也不知半夏回府沒,奴婢順路去瞧一眼,她沒取飯的話我就拿回來。”
“也好。”
岔路口處,華姝與白術分開後,繼續順着鵝卵石小路前行。
眼見陽光正好,改道先去了趟藥田。
月桂居的位置偏僻,旁邊有一大塊空地。華姝禀明老夫人後,開辟出來中些藥材,用來幫府上的人調理身子。
正值秋收,藥苗本該茁壯飽滿。怎奈從山裡回來,已許久沒來精心打理,生出不少雜草。
華姝站在地頭略略掃了兩眼,随後從旁邊的木屋拿來鋤頭。藥田不大,兩刻鐘就能清理幹淨,倒也不擔心用午膳。
怎知,除草到藥田的對面,她直起身輕捶後腰時,不經意間對上一雙熟悉的深邃鳳眸。
本就極具洞穿力的幽冷視線,複明後越發炯然有力,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旋渦。
華姝僵凍在田埂上,握着鋤頭木柄的手,血色緩緩褪盡,小臉亦是煞白。
她前方的涼亭内,不知何時有的人。
投進去的陰影,将坐在石桌旁的玄衣男人籠罩其中。本就剛毅冰冷的俊臉,凸顯地愈加菱角分明,冷酷無情。
怎麼突然在這裡撞見?
她還沒做好準備呀。
讓半夏打聽藥價,就是想将藥材換錢
那份金貴血燕,她受之有愧,得還。
逃跑那日,被她用匕首刺傷的那個山匪……那位将士的醫藥花銷,不論多少,也該由她出。
然而,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