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什麼地方,”郦也詫異道,“精神病院周圍有這麼荒涼?”
“你看山上。”小說家忽然道。
郦也回頭望去,天幕上鉛灰霾雲翻湧,幾乎要垂在起伏山巒之上,大片濃郁的霧從霾雲盡頭湧現,将山峰包裹而進。
“這不是——”
郦也一句話沒有說完,就聽見遠處有人喊:“那還有一個人!”
昏聩的白光裡跑過來一個短頭發的女人,郦也迎上去:“你剛才是在叫我?”
那女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打量了他一眼,道:“新人?第一次進來?”
郦也沒明白她的意思,那女人就一揮手:“先走,來接我們的人說這裡很危險,等到安全的地方我再給你解釋。”
郦也停在原地沒有動。
短發女人小跑了兩步,見他沒有跟上來,回頭道:“我勸你暫時先相信我,否則丢掉性命的隻會是你。”
郦也挑了下眉。彎腰從路邊的土溝裡撿起個什麼東西放進口袋,跟了上去。十字路口彙聚着一堆人,大約有七八個。
短發女人對一個皮膚黝黑的大漢聳了聳肩:“是個新人。”
另外一個穿着夾克的小夥子問道:“這下你們的人到齊了吧?白天很危險,得趕快回村裡去。”
“應該到齊了。”短發女人和大漢對視了一眼,兩人的視線從其他人身上劃過,除了郦也之外,和他們站在一起的還有兩個高個子男人和一個神情怯懦的女生。
“那就走。”
小夥子口中這麼說着,卻從口袋裡掏出一條繩子,遞在最前的短發女人手裡。
“這是……”短發女人疑惑。
小夥子道:“一會開始走的時候,你們最好把眼睛閉上。”
“為什麼要閉眼?”
“我們得從山裡走,山裡路比較近。”小夥子停頓了一下,他的神情有一點變化,但郦也暫時分辨不出那神情所蘊含的意味,聽他繼續道,“白天的山裡很危險,有……不好的東西出來,最好閉上眼睛,免得你們被吓到。”
“可是閉上眼睛怎麼看路啊?”另一個女生小聲道。
小夥子擡了擡下巴:“不是給你們繩子了麼?綁在手腕上。”
“那你呢?”其中一個高個子男人問道,他比另外一個男人看上去年輕些,戴着一副金屬邊眼鏡。
“我要給你們領路,”小夥子語氣如常,“我走習慣了。”
短發女人低聲道:“按照他說的做。”
她說完,幾個人相繼排成一行,将繩子系在了手腕上。
小夥子又道:“都警惕點别掉隊。”
他話音落下一會,郦也正在埋頭系繩子,他的另一隻手被塞了另外一件東西。
“是蠟燭。”他對小說家道。
那蠟燭手指粗細,已經點燃了,綻出一朵明滅的火光。而蠟燭似乎是用某種油脂凝固制作而成,表面滑膩冰冷,像是蛇蟲的屍體,燃燒之間,散發出輕微的臭氣。
小夥子的聲音再次傳來:“都拿好。蠟燭可千萬不能滅,滅了就完了。”
大漢怒道:“可你說讓我們閉着眼睛——”
“那你可以睜開,”小夥子攤手,語氣有些冷,“眼睛長在你身上,我又管不了你,但是我不保證你會看見什麼。還有,不管看見什麼,都千萬不要叫出聲。”
“走了,當心腳下,上下坡我會提醒。記住,蠟燭不能滅。”
郦也本來走在隊伍最後,但是那個短發女人不知道對大漢說了句什麼,大漢就從隊伍最前來到了郦也身後,見郦也似乎對他的動作疑惑,大漢淡然道:“你是新人,為了防止你掉隊,還是我走在最後。”
郦也點頭,說了聲“謝謝”,大漢不為所動地道:“但是走在中間你最好不要出什麼岔子,不然會影響隊伍的速度。”
郦也排在倒數第二,他前面是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再往前分别是女生、高個子男人和短發女人。
小夥子确保他們每一個人都系好了繩子之後,就拉着他們往山林走去。所幸那山并不高,坡度也比較平緩,隻是山上的小路很窄,且時不時要穿過一些蒿草和灌木,細碎的枯枝和蟲蟻屍體裹着蜘蛛網掃在腳踝上,觸感十分詭異。
等走進了山林,森白的霧氣就如幽魂一般,追着他們彌漫上來,逐漸逐漸地在林間遊蕩,然後越來越濃郁,像凝固的、翻騰的水浪一般擁過來,覆蓋了整個山林。
“你說,”郦也低下頭,看着手裡奇怪的蠟燭,渾濁的蠟淚正在融化,緩緩流淌下來,他對小說家道,“既然我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那麼我會不會,認識這些人?”
“可是他們看上去都不認識你。”小說家道。
郦也擡起頭,周圍的能見度已經十分低,隻能看清楚面前兩三米的距離,連帶路的那個小夥子都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背影。
小說家問:“你怎麼不閉上眼睛?”
“按照他剛才說的,閉上眼睛隻是為了讓我們‘不被吓到’,而他自己并沒有閉眼,就說明閉眼不是必要條件。”他停頓了一下,道,“我想看看這裡的白天到底有什麼。”
小說家沒有接他的話,郦也悠悠然道:“在病房裡,走進白霧遇見的是鬼打牆,在這裡能是什麼?”
他的聲音裡透着幾分好奇與興味。
小說家随口道:“能是什麼?不是鬼打牆,總不能是鬼吧。”
這時,霧氣裡忽然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就像有什麼濡濕而黏膩的東西在地上拖行,留下一行黏膩的水漬;或者骨頭肉塊被嚼碎了,從巨大的、流淌着涎水的獠牙裡撕扯,滑進不見底的胃袋中,再被腐蝕性極強的胃液融化……分解……震蕩……流淌,最後隻剩下一層殘渣和漂浮的肮髒泡沫。
這不像是人,或者任何存在世間的生物所能發出來的聲音。
隻會讓人聯想到怪物、混沌等可怕的詞彙,從心底喚起最原始,最本能的恐懼。
郦也的目光投向霧氣深處,隻見那霧似乎變了,又似乎沒有,拖行的聲音更近,夾雜着一陣似哭似笑,似嗚咽似呢喃的回音,仿佛就飄蕩在他的身側。
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渾身布滿青黑黴斑的怪物,闊口大眼,那眼睛有四個,像四顆銅鈴般吊在一個小腦袋上,和它笨重臃腫的身體極不協調。
而後,他又看見一個和高大的身影,似乎和人形無異,隻是皮膚灰白幹枯,仿佛僵屍一般,而且,沒有頭。
“……”
郦也罵罵咧咧叫小說家:“你是什麼烏鴉嘴?還真叫你說中了,這都是些什麼鬼東西。”
小說家十分郁悶:“我就是随口一說……可為什麼鬼怪會白天出來?”
“問得好,”郦也道,“我也想知道。”
他換了個手拿着蠟燭,并将其微微傾斜,蠟淚撲簌簌地流淌下去,将腳下的枯草燙出一縷青煙。
林中的鬼和他們并排而走,但卻仿佛看不見他們一般,走在郦也前面的年輕男人襯衫領已被冷汗浸透,而走在他後面的大漢呼吸聲音也并不平穩,他似乎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隻有顫抖的氣流聲音洩出來。由此可見他們都睜開了眼,也都看見了身旁的鬼怪。
閉着眼睛走路确實難度太大,更何況還得護着手中的蠟燭不熄滅。
就在這時,隊伍前行的速度微微停滞,前面傳來一聲短促而輕微的抽泣,随即戛然而止,隻剩下破碎的嗚咽。
郦也偏過頭去看,隻能看見那個女生一隻手擡起,大概是正捂住自己的嘴,而綁着繩子的那隻手緊緊攥着蠟燭,那蠟燭的尾部被她捏得變了形,她白皙的手背已經被蠟淚燙出一片水泡,水泡邊緣,青筋乍起。
可是那根蠟燭,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