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夥子的聲音從前面傳出:“到村長家了,我帶你們進去。”
大家魚貫下車,剛才坐在車廂裡看不清楚,下車後才發現,天黑的村子竟然很是熱鬧,家家燈火通明,煙囪裡炊煙陣陣,路上更是有不少人來往,有人扛着鋤頭鐵鍁,似乎正準備去下地幹活。
“怎麼大晚上這麼熱鬧……”隊伍裡有人嘀咕道。
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但小夥子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帶着衆人走過一截土坡,到了一個頗為氣派的鏽紅色鐵皮大門前。那大門上修了兩層門樓,貼着整齊的青白瓷磚,門樓下懸挂四盞大紅燈籠,照見門楣上一對門神,似乎是東方鬼帝郁壘和神荼。門神畫像本極是威嚴神武,可他們的眼睛卻不知為何用紅布遮着,再被紅燈籠的昏光一照,透出幾分扭曲的詭谲。
郦也望了一眼門神像中央,那裡嵌着一面像是八卦鏡或者司南的東西,玻璃外殼反射出詭異紅光,紅光裡,似乎有指針在緩緩轉動。
小夥子扣一扣門環,半晌,有人來打開了大門,是個身材矮胖的女人,站在燈籠的紅光裡,一團圓圓的臉龐也像是個大燈籠般。小夥子問道:“嬸子,我姑父起了吧,我把人給他接來哩。”
“起了起了,早起了。”圓臉女人說着往他身後望一望,“這就是鎮上來的?這些人夠嗎不夠?”
“我也不知道,”小夥子撓頭,“還得看我姑父怎麼說。”
“進來吧,他在上房。”
村長家的院子倒是沒有地坑院,大門正對着三間磚瓦房,都和門樓一樣貼着潔白瓷磚,而兩側的屋子依舊是土胚房,左右各三間,院子四角也挂着燈籠,照得院内暈紅一片。
中間的磚瓦房門簾掀開,走出來個穿着灰藍中山裝的中年人,年紀在四十到十四五歲之間,他戴着一頂同色前進帽,黧黑的臉上三五道褶,眼睛卻大得出奇,眼珠略微凸出,不笑的時候,總讓人覺得有幾分兇戾。
不知道是不是面相顯老,他看着要比方才的圓臉女人年齡大的多。
“姑父,鎮上來的人。”
小夥子回過頭道:“這就是我們上官村的村長,姓廖。”
“辛苦你們了。”廖村長擺了擺手,掀開門簾将衆人引進了屋内,屋裡隻有一個霧蒙蒙都的燈泡,懸挂在屋頂中央,發出一輪晦暗的光,“都坐,小剛,去搬幾個凳子來。”
裡屋探出一顆小腦袋,烏溜溜的大眼睛,和廖村長有些像,臉盤子卻跟了母親,臉頰上曬出兩坨高原紅,小男孩偷偷望了衆人一眼,“噔噔噔”跑出去搬凳子。
廖村長在衆人之間張望了一下,精準的辨認出餘淩處于他們中心的位置,便對她開口:“是這麼回事,王家有個老人殁了,剛過八十九大壽,是喜喪,我們這的規矩是得大辦,又臨近年關祭祖,這都是大事,村裡人忙不過來,請托鎮上熟人請了你們過來幫忙,把這兩件大事寫進《村志》裡頭,連帶着把以前的一些事也都寫進去,我們村裡沒幾個念過書的,你們都是文化人……”
餘淩點了點頭,剛要問寫村志的要求,哪知廖村長話鋒一轉,眉頭緊鎖起來,繼續道:“為了這兩件大事,我去隔壁後峪村請了個陰陽先生來算日子,他是前天到的,昨晚在王家給算日子,我也在,結果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剛算完日子他就瘋了,亂叫喚着跑出去,我們半個村子的人昨天找了一整夜都沒找到,現在大家都累了,還有農活要幹,你們看,能不能先幫我們找找人?不然我真沒法給後峪村交代,唉!”
餘淩和李三對視一眼,其中意思不言而喻,這次的任務,大概率就是找到這個瘋了的陰陽先生。
“那個陰陽先生,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特征?”
“陰陽先生嘛,頭發長的,在頭頂有個道髻,穿得也和别人不一樣,就是你們在電視裡能見到的那種長袍子,反正一眼就能認出來。”
餘淩又問了幾點關于陰陽先生的細節,最後猶豫了一下,試探道:“好,不過現在時間已經很晚了,我們長途勞頓,能不能先休息,明天再幫着找人?”
“休息當然沒問題,不過……”廖村長一副為難的表情,“但人瘋了,跑出去怕是要出事,要不你們上半夜先歇一歇,我讓我屋裡頭婆娘給你們做飯,吃了後下半夜去找人?”
餘淩為難道:“夜裡去找人不太方便吧,還是明天白天——”
她話沒有說完,廖村長的臉色立時大變,駭然道:“你難道想白天出去?”
餘淩尚未回答,廖村長沉下臉:“你們是外地來的,别怪我沒提醒,白天最不要出門……況且白天去找人,就算找到了,誰知道找回來的是什麼東西?”
衆人驚訝,難怪剛才進村時村子裡這麼熱鬧,這裡的人作息竟然是黑白颠倒?
郦也站在角落裡,一手撐着下巴。看來剛才大爺沒有騙他,這裡的人确實“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而且聽廖村長的意思,白天的村子似乎有别的東西出來活動,“别的東西”或許指的就是傍晚他遇上的那個鬥篷鬼?
餘淩連忙換上笑臉:“我們不懂您這的規矩,還有别的要注意的嗎?麻煩您在告訴我們一下,免得招惹沖撞了什麼。”
廖村長臉色緩和了些,道:“小地方忌諱多,别見怪。除了白天不能出門,夜裡出門也得看時間,有道是‘逢七不出門,逢八不歸家’,你們注意這兩個時間就行;對了,大十字上的廟不要去,那是我們村裡供奉的神,外人不給進去的。”
“好的。”餘淩答應着,廖村長的兒子提着兩個小方凳“哼哧哼哧”進來,餘淩道,“不用了,我們這就去稍微休息一下,一會去幫着找人。”
廖村長滿意地點頭,又對小男孩道:“去,讓你媽把後院那幾間窯洞的炕燒一下。”
小男孩又一溜煙跑走了,餘淩試圖再次和村長寒暄套近乎,但這次都是些沒有營養的口水話,沒有問出關鍵信息。
郦也不動聲色将屋内的女孩們都打量了一遍,他想不起來送給他日記的朋友長什麼樣子,但他莫名的知道,這些人裡沒有他的朋友。
難道他猜錯了,朋友并未來到這個世界?
他身旁站着那個小個子女生,女生看上去欲言又止的樣子,于是郦也主動開口:“村長是人嗎?”
女生對他突如其來的提問愣了一下,然後聲音很小地道:“是……村長和村子裡其他人就是這裡的‘原住民’,怎麼說呢,你玩遊戲嗎?他們相當于遊戲裡的NPC。”
郦也不玩遊戲,但他知道NPC是什麼意思。轉念想,那他應該搞錯了,他在十字路上遇到的大爺大概率不是鬼而是NPC,他不禁有些失望,因為“當地鬼會說方言”這個結論因此失去了論據。
女生見他不回答,鼓起勇氣問道:“你也是打開了家裡的門,然後就到了這嗎?”
郦也心說我不是,我還有門縫滲血這個前搖,還得穿過一片嘀嘀咕咕的黑暗區域。可是為什麼自己的打開方式和别人不同,難道是因為他們精神病院特别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但他沒有提及這一點,而是問道:“你是淩姐說的第三個新人?”
女生點頭:“你可以叫我小文,你們都好淡定……”
她偷偷看了一眼郦也的小組隊友,忍不住問:“你們不害怕嗎?”
郦也依舊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新人和老人的意思是,進入這裡一次并完成任務離開之後并不算結束,還會進來第二次,第三次?”
“是的,”小文的聲音裡透着恐懼和絕望,“他們說,隻要你還活着,就會不停地被迫進入這裡,直到死去,或者抵達——”
她沒說完,門簾晃動,小男孩鑽了進來,道:“爸,我媽把炕燒好了。”
廖村長站起身:“我送你們過去吧,一會飯好了再叫你們。”
“好的,麻煩村長了。”
餘淩和村長率先出門,她對着李三使了個眼色,李三點了點頭,在其他人都出去後,他蹲下來,盡力露出柔和的表情對村長的兒子道:“小朋友,你見過你爸爸剛才說那個陰陽先生嗎?”
小男孩黑沉沉的眼珠轉了一圈,歪着頭道:“見過啊。”
李三又問:“能不能告訴叔叔,什麼時候見過?”
小男孩道:“昨天。”
李三神色一喜,連忙道:“是在王家見過麼?他瘋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都說了什麼話?”
“不是,”小男孩撥浪鼓似的搖頭,“在後院見的,他死了啊。”
李三神色一怔,聽見小男孩繼續道:“被我爸勒死的,眼睛翻出來,舌頭吊了這——麼老長。”
小孩說着,伸出自己猩紅柔軟的舌頭,将手比到胸口的位置,大大的眼睛向上翻,露出灰蒙蒙的、顫動的眼白,而那舌頭越伸越長,越伸越長,一直吊到他伸手在胸前的位置,像一條紅色的蛇正在蠕動,涎水順着長長的舌頭滴滴答答流淌下來,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地說着:“就是……這樣……我學得……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