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隻木頭做的牛背着一擔紅布。
小孩兒已經不玩沙土了,隻是捏着自己的衣襟低頭問:“二哥,你要結婚啦?”
胡二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手擡起來要摸他的腦袋卻發現小孩兒已經要和自己一般高,又尴尬地放下手,滿面正色地問他:“我那些書,你要學嗎?”
小孩兒卻忽然安靜下來,轉過身,兩人一起看着徐蔚,就像殿前的大人兒小人兒一樣看着。
問他。
“你要學嗎?”
“我要學嗎?”
徐蔚一陣頭暈目眩,似有千萬隻手拉扯他一般寸步那行。
他們都問他,要不要學。
“學這做甚”幾個字不曾從徐蔚口中說出,天降一場大雨,淹沒了村莊,淹到徐蔚的胸口,壓的他一句話說不出來。
做甚。
學不學。
做甚不學?
滿堂追問都成了徐蔚對自己的反诘,他問他自己,做甚不學?
“徐蔚!”
徐蔚被一聲呼喚驚醒,叫人的成了謝諒,做噩夢的是他自己。
“你還好嗎?”謝諒個頭比他略低一些,隻努力不讓自己看他的時候像是仰視,盯着徐竹竿的衣襟看,才發現動作間翻出來的裡層還繡了個紅色的囍字。
徐蔚喘着粗氣,順牆滑坐在地,木偶一般僵直着身軀點了點頭。
“跟我說話,”謝諒跟随他蹲下去,一手不經意握住了他的腕子,兩人俱是一驚,謝諒咬了咬下唇,沒有送來手,“徐蔚,跟我說話,保持清醒。”
到了徐蔚的夢裡,謝諒能做的太少,他隻能拉扯着徐蔚讓他保持清醒,就像徐蔚曾經做的那樣。
徐蔚聲音低沉,有些像嗚咽一樣叫了誰的名字。
“什麼?”謝諒沒聽清,側耳到他跟前,卻隻聽見徐蔚的呼吸聲。
他還說:“沒什麼,小仙長,我同你講後來的事情吧,我答應你的,都告訴你。”
徐蔚的呼吸聲像一條随時會斷的線,牽扯着他的嘴唇一張一合。
後來,小孩兒還是沒和胡二哥學符術,隻是偶爾幫他修理壞掉環節的木牛木羊。
胡二哥的娘親給他說了個人家,是村頭那一家的姑娘,算起來還是胡大嫂的一個堂妹,生的很齊整,也很喜歡胡二哥。
婚禮那天,全村的人都來了,小孩兒也擠在人群裡來了。
他穿着自己洗了好幾遍的胡二哥的舊衣服,努力把碎發挂到耳後露出幹幹淨淨的模樣。
“胡三兒,你二哥結了婚,下一個是不是就該你了?”
有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一口一個胡三兒地叫小孩兒,小孩兒羞得想同他理論,”“你你你我我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來個如何,幹脆趁衆人哄笑逃走去尋胡二哥。
他最後在附近二哥經常去的山頂找到了胡二哥,胡二哥的面前擺了很多書,很多符,還有很多木頭做的東西。白石子繞着二哥的身體擺成了一個圓圈,正當中盤坐着本該出現在婚禮上的新郎。
“二哥,你成親,怎麼不下山去?”
小孩兒一邊問一邊低頭看胡二哥疊得齊齊整整沒有穿在身上的喜服,那是他阿娘做的,領口繡了囍,袖口繡了百年好合,小孩兒蹲在窗下看阿嬸一針一線繡的。
“小孩兒,我就要走了。”胡二哥很嚴肅,他已經很久不叫小孩兒小叫花了,小孩兒也快習慣自己是胡三兒了。
小孩兒沒忍住摸了摸他的紅色喜服:“二哥去哪兒,去接李家阿姐嗎?”
他聽說成親是要到黃昏去接人的,小孩兒已經把接親的路偷偷走了好幾個來回了,礙事的石頭子都被他踢的幹幹淨淨。
胡二哥搖搖頭:“我要去開一道門,過了這道門我就不一樣了。”
小孩兒聽不懂他的話,很久以後才知道那道門叫界關,不一樣便說的是得道。
胡二哥的頭發尖有些發白,小孩兒想撚起來看看,卻覺得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氣,叫人靠近不了。
小孩兒正疑問,胡二哥忽然又自顧自地說話:“衣服,還有這些書都給你。小孩兒,你下山去吧。”
小孩兒沒懂他的意思,胡二哥卻閉上了眼睛,他便以為胡二哥是困極了,叫他拿東西下山先等着。
小孩兒麻利地收好了包袱背着,邊走邊回頭:“二哥,你要快些,我就在山那邊路盡頭等你。黃昏咱們去接親呢!”
他想去接親,作為胡三兒去看一看李家阿姐,最好能喊一聲阿嫂。
隻是小孩兒頭一夜踢石子踢的累極了,他還沒走到山那頭,自己找了個草窩窩開始打盹。
他隐隐約約記得自己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見什麼卻不記得了。
小孩兒是被一聲驚雷吵醒的,他下意識要下山去提醒阿嬸收衣服,腦子一轉終于想起來山頂上還有個胡二哥,撒腿就往山上跑去。
上山的路并不遠,可小孩兒總也跑不到,天上又下了雨。
小孩兒把包袱頂在頭上避雨,又轉念把包袱抱在了懷裡。
雨下得太大了,小孩兒沒有辦法隻能躲起來避雨。
于是他眼睜睜看着大雨淹沒村落,眼睜睜看着大水漫上山坡。
很久很久以後,雨停了。
小孩兒順着路走到山頂,胡二哥已經不見了蹤影,隻有他曾經待過的地方留下一個像是石頭壓過的盤坐痕迹。
那些沒被雨水沖走的木頭做的東西都被雷擊過,黑黑的糊成一片,不遠處的地上隐約有個人形的黑色痕迹,看樣子是在奔跑,帶着不知是歡欣雀躍還是痛苦掙紮的姿态。
終于等到大水退下山坡,小孩兒跑下了山。大水過後,山底下卻沒有一個人再叫他胡三兒。
随界關而來的天雷也帶來了大水,大水沖垮了這個本該喜氣洋洋的小村莊。
餓殍千裡,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