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淩煙閣送來的東西都到了,沈莺歌正待點上紫薰香燭,遠處一陣打簾聲起,謝瓒的影子出現寝屋門口。
修眉淡漠,兩目深靜,身上的绯袍換作了一席霜色圓領袍衫,外罩着蒼青袍子,清貴凜然,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襯出了淵渟嶽峙的沉靜氣度。
上輩子沈莺歌極少見過謝瓒穿霜、青兩色,在朝堂上,他的服飾以绯、玄為主,皆是偏冷的配色,沒想過他竟有淺色系的私服。
哪怕沈莺歌記仇,也不得不承認,謝瓒皮相好,骨相也是極好的,什麼顔色都能駕馭得極好。
謝瓒的目光越過虛空,靜緩地落在她身上,一路下移,聚焦在她的動作。
寝屋的燭火都熄了,沈莺歌披着衣,斜倚在一片皎潔的月色裡,蔥指執着一根細小的杉木柴條,輕輕往硫磺面上劃撥着,空氣安靜得隻有碰蹭的窸窣聲。
謝瓒手指覆在膝面,慢條斯理地敲動:“夫人尋我何事?”
“你可有看到一隻小木雕,雕的是隻鳥?”
沈莺歌從荷花池畔回來,才發現莺鳥木雕不見了,她親自回去找了許久,卻是遍尋無獲。
謝瓒本來想說有,但見着她眉間攢着的一絲慮意,他忽然不想坦誠了,淡淡改口:“沒有。”
曆經一個短瞬的停頓,若無其事地問:“很重要?”
沈莺歌擡眼正色道:“很重要。”
小木雕本身不是值錢之物,但沈莺歌看重的是小輩的心意,這也是她重生後收到的第一份禮物,禮輕情意重。
謝瓒面不改色:“待會兒讓青朔去找。”
既是重要,那更不可能還了。
開場對話後,話頭又掉在了地上,暫時誰也沒主動揀起來。
謝瓒一直看着沈莺歌,她大抵也局促了,動作漸漸浮躁,亂了尋常的分寸,柴條劃撥了半晌,詭異似的一直劃不出火苗。
沈莺歌心道,早知就不先吹熄燭火了,她本想在謝瓒面前營造一種雍容優雅的氣質,這倒好,此刻卡在劃不出火這個動作上!
輪毂聲由遠及近,低沉的嗓音在近前傳了來:“給我。”
床榻比輪椅要高出三兩寸,沈莺歌聞聲望去時,就變成俯視謝瓒了,他也在沉靜地仰視她,在這短兵相接之間,他漆黑的瞳仁迎着月色,如波瀾壯闊的海,伴随着侵略與壓迫,傾軋住了她,她像隻被扔入深水海域的淺水魚,一時無所适從。
白晝荷花池發生的種種,仍曆曆在目,
氣氛蒙昧而危險,沈莺歌不喜歡陷入被動,偏了頭,幹脆将杉木柴條和硫磺面扔在旁邊的長木案幾上:“不用點了,一定是你來了,我才點不着火。”
她的語氣是冷且兇的,但聽在男人的耳屏,成了小女兒家的氣惱與嗔斥。
謝瓒看了她一眼,沒說話,自顧自地拿起柴條劃撥柴火。
沈莺歌終于将内心最想說的事道了出來:“從今夜開始,你搬到隔壁房去睡。”
話音剛落,咔擦一聲微響,一簇橘橙色的火在謝瓒的掌心間燃了起來,他将燃好的香燭端放到金絲楠木矮案上。
沈莺歌仔細地觀察着謝瓒的表情變化,他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這座寝屋。
寝屋裡原本隻有床榻是光明的,但香燭又将屋内更多的空間照亮了,每一處都有重新布置過的痕迹,窗棂擺有數盞蘭花,床榻挂了芙蓉色的雙層帳簾,南牆的書架上,他的書被擠占到了一邊,其餘的位置都放了她的妝奁之物,原來是妝台上不夠擺了,就放在他的書架上。
香燭騰起袅袅沉香,一種甜得發膩的香氣萦繞在兩人之間。
謝瓒不開口,甚至連表情也沒有變化,沈莺歌就變得緊張,拿捏不準他的态度。
她拿出已經默誦了好幾次的腹稿:“我知道你喜歡一個人睡,我剛好也是。這座屋子我占了,其他的地方都是你的,你睡隔壁也好、睡書房也罷,睡哪裡都無所謂。”
言訖,将謝瓒的衾被和枕褥疊好,推至他跟前。
謝瓒擡着眼看她。
兩人沒有正式拜過堂,有夫妻之名,但無夫妻之實,他今夜本來要遣青朔傳話,說他宿在書房,讓她不必留燈。
但自己主動提及分房,跟她主動提及分房,完全是兩種性質。此情此景相當于是,他是被趕出來睡了,沒她的準許,他不能回房睡。
在長達十秒的沉寂之中,沈莺歌聽到謝瓒忽然淺笑一聲。
一股毛骨悚然爬上了她的脊梁骨,他在笑什麼?
偏偏謝瓒沒有任何解釋,道了句:“好。”
青蒼和青朔微微愕住,家主居然同意了?
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屋子裡關于謝瓒的一切寝具,均拾掇了走。
謝瓒一走,沈莺歌繃緊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下來,天知道,她方才跟他對峙的時候有多緊張,後頸已然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生怕被他看出端倪。
以冬從耳房裡靜悄悄出現,手上捧着一套小厮着裝,輕聲道:“夫人,雲霖的長兄雲晉是在外院管事的,剛好有一套現成的小厮衣衫,給您拿來了。”
夫人明夜要女扮男裝偷偷出府,至于具體做什麼,以冬并不知情,但夫人交給她一個任務,需要扮演夫人在寝屋裡睡覺,别讓任何人覺察出端倪,尤其是家主。
家主難糊弄,也是夫人今夜決定要跟家主分房睡的緣由,唯有如此,她才能在家主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
-
原身交代明夜酉時送信,翌日沈莺歌提早了半個時辰,對外稱自己睡下,實則換上小厮衣衫,在管事雲晉的指引之下,以采買用度為由頭,偷偷乘馬車出了西南角門。
三年過去了,燕京城的市井格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市坊分作東西兩座廊坊,洲橋夜市從西廊坊搬到了東廊坊,
途徑西廊坊時,馬車就撞上遊街鬧事的一群白衣士子,人潮海海,聲勢浩大,他們正在進行反羌運動。
沈莺歌是第一回遇到士子鬧事,聽了一耳朵的消息。
去歲嚴冬,羌王卷土重來,率十萬騎兵,以“投奔”的名義,包圍祁連山以南的河西數州,州府守官紛紛叛逃,羌王挾持萬民以求見小皇帝。
謝瓒代君主持符節西巡,奔赴前線平亂。羌王撕開虛僞的投奔幌子,立即發動戰事,用五萬騎兵圍剿謝瓒及七千将士。
這一場戰争打了三個月,完全是慘勝,七千英烈全軍覆沒,隻謝瓒一人活着回來。
捷報傳到燕京的時候,一下捅了士子群體的馬蜂窩,民間出現了許多讨伐的聲音。
有說謝瓒指揮失誤罪不可赦,有說他早已投了羌王,有的說他是羌王安放在大嵩的走狗,有說他德不配位其罪當誅……
就在七日前,羌王故态複萌,說要将祁連山數州的領土割讓出去,讓數州百姓歸西羌統轄,否則會再次發動戰争。
羌王行事摧枯拉朽,已經派了談判使臣來燕京,今夜便是談判的日子。
士子們希望通過自己的力量,讓朝廷拒絕和平談判,重新發兵征伐西羌。
緊張的氣氛籠罩了整個燕京城,有那麼一瞬間,沈莺歌仿佛重新回到了三年前,她的情緒和她的人,都被時代的洪流裹挾着朝前走。
這些憤怒的聲音,在謝府是完全聽不到的,也沒有人提,沈莺歌一直以為外頭時局歲月靜好,但沒想到局勢嚴峻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