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問得輕輕柔柔,聲線優雅又清朗,卻莫名透着股陰陽怪氣。
他見元汐桐不答話,隻看着他微微擰起眉頭,便自顧自替她做了回答:“想來是委屈的,畢竟,若不是我向聖上提,這會兒你大概在和鎮國将軍府……議親?毀你一樁婚,對不住了。”
氣焰嚣張無比,元汐桐根本沒聽出來半分歉意。
因為這件事本就是她理虧。
人真的很奇怪,已經習慣了的相處方式,即使隔了這麼久,依舊刻在骨血裡。正如她明明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最好是示弱,才能息事甯人。他被她推得這麼遠,早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寵她寵得毫無底線的哥哥,可是她仍是十分硬氣地,盯着他質問道:“耍我很好玩是嗎?天子親衛?”
元虛舟長眉一挑,有些欣慰她能這麼快認出自己。
但那絲欣慰還未挂上臉,他便聽見元汐桐接着說道:“看着我眼睛失明,醜态畢露的模樣,神官大人覺得很好玩是嗎?”
神官大人……
叫邢夙就是親親熱熱的“夙哥哥”,叫他這個親哥,反倒是生疏無比的“神官大人”……
一顆心全被不悅灌滿,他面上卻愈發沉靜:“好玩?那你覺得是我一回來就聽說你要與邢夙議親更好玩,還是我察覺到妖氣,循着妖氣見到你,卻發現你為了讨好未來夫家,将保命的傳送符給了他表妹更好玩?”
“元汐桐,”他隻有在怒極時才會這樣連名帶姓叫她的名字,雖然他的聲調并沒有提高,嘴角甚至揚起一抹清淺的笑,但元汐桐就是知道,他現在很生氣,“你給我備了很大一份禮啊!”
平穩又帶刺的語調,将元汐桐壓得呼吸一窒,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來。
元虛舟當然有理由沖她這副樣子,如果她和哥哥角色對調,說不定現在她會恨他恨到想要将他殺了。
她現在在他眼裡,就是個自輕自賤、為了男人連臉面都可以不要的人。除此之外,還要加上吃裡扒外和忘恩負義這兩個形容。
可是,承認她沒出息喜歡邢夙,總比承認她是妖,接近邢夙是别有用心要好。
至少她不會,太早地站在哥哥的對立面,成為哥哥必須要斬盡殺絕才能自保的對象。
“這是兩碼事。”她偏開眼,回避他的問題。
閃爍其詞的态度,讓元虛舟徹底惱火。
他上前幾步,彎腰湊近,雙眼像找着了靶子,盯着她一瞬也沒移開。
也不許她移開。
俯身将夕陽都阻絕的男子,伸出一隻手将她的後腦勺扣住,慢慢地迫使她擡眼看他。她蓦地摳緊手指,背脊僵直像塊木闆,連呼吸也要咽進肚裡去。
“哥哥竟不知道,五年前斷的是你未來夫君的手,若早知道……”
有情緒在他眼底深藏不露。
當年那件事,真相究竟如何,現在追究起來已經毫無意義,元虛舟既一力承擔,便不會再牽扯出别人。
即使這人在他出城之日,連送都沒有送一下他。
即使她少時每回都答應來看他,卻每回都食言。
即使在這五年之内,他給她寫的所有信箋,通通石沉海底。
他為她找了許多的借口,理解她因為年紀小,又被家裡寵壞,見到自己哥哥被人唾罵時趨利避害、撇清關系的本能,愧疚自己曾答應要護她一輩子,卻在她生出靈根的那一年離開帝都,丢下她承受流言蜚語。
走時他以為他給了她想要的,但回來時發生了什麼呢?
所有人都說她和邢夙兩情相悅,而他成了阻礙這兩人修成正果的惡人。
“若早知道,”他垂下眼,目光從她的唇瓣一掠而過,聲音也跟着低下去,“哥哥應該幹脆一點,把他給殺了,也免得你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實實在在的殺意從他周身釋放出來,元汐桐打了個寒顫,臉色漸漸蒼白。
理智告訴她,這時候她應當随便說些什麼來緩和氣氛,就算是嘗試一下也好,說不定會有效果。畢竟,以前不論她做錯什麼,隻要她臉皮厚一點,朝哥哥撒一下嬌,他便什麼都不會同她計較。
之後在神宮行事也會更為方便。
但她就是說不出那種漂亮話來。
靈力低微的姑娘在長久的冷眼中已經習慣了用尖刺來武裝自己,惡行惡狀地對待所有來意不善的人。
脆弱的自尊心令她莫名其妙地開始同自己較勁。
她才不要,在現在這個元虛舟面前自取其辱。
所以她選擇了最為糟糕的方式,自暴自棄地想讓元虛舟更為讨厭她,這樣她才不會因為他一丁點的心軟就變得像小狗一樣,眼巴巴地想撲上去。
她說:“哥哥把我弄進神宮,我就算想左右為難,也找不到人了。”
充滿怨怼的話,讓元虛舟皺起眉頭直發笑。他再沒說别的,溫熱寬厚的手掌從她腦後撤離,毫不留戀。
“所以我說,對不住了,郡主。”
他将話題轉回去,中間那些差點失控的争執,連同糾纏不清的晦暗情愫一起,如傍晚的涼風,在殿内回旋了幾遭,便散得一幹二淨了。
隻是他這聲“郡主”,落在元汐桐耳中,除了劃清界限,還有另一層意思。
大歧皇室幾個王爺中,生的女兒也不少,被冊封郡主的卻隻有寥寥幾個。元汐桐能得此封号,全都得仰仗他這個哥哥。
現在她莫名其妙跳過了所有嚴苛程序和選拔,直接擔任落星神宮的星官。這份殊榮落在外人眼裡,也覺得他這個哥哥當得仁至義盡吧。
她想,他或許是在拐着彎提醒自己,要心存感激。
元汐桐冷靜下來,也學着他的樣子,端肅着面容道:“昨日一切已成過往,如今能成為星官,常伴神官大人左右,乃我夢寐以求……多謝虛舟神官擡愛。”
“好一個夢寐以求……”元虛舟皮笑肉不笑地看她一眼,“既如此,還望汐桐星官莫要辜負今日之言。”
畢竟,她實在不是個守信之人。
遠方傳來一陣鐘聲,不知敲了多久,停下來的時候,元虛舟朝她攤開手掌。一枚精緻小巧的令牌自他掌心浮現,悠悠泛着清光。令牌正面篆刻着“汐桐”二字,背面是北鬥的圖案。
“你的星官令,拿好,”他囑咐道,“這是你進出落星的憑證,别弄丢了。”
“屬下明白。”
她伸手接過,鄭重地将令牌在腰間别好,擡頭問他:“神官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有了。”
元虛舟退開幾步,不再看她。他轉身喚來候在殿外的星傀,令其将元汐桐送至住處。
她跟着星傀走出神殿時,已是薄暮冥冥。雲台之上不知何時吹過來許多銀杏葉,鋪在地上像一片片金黃的小扇子。有幾片打着旋兒飄進殿内,她的目光也跟着飄進去。
元虛舟卻早已不見人影。
沒什麼好沮喪的,元汐桐撇撇嘴,摸了摸腰間的星官令——
她有這個,一樣可以拿到想要的東西。
這才是她來落星的目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