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地與人商談完回來的路上,馬車猛一颠簸,一個乞丐撞倒在車前。
那乞丐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叫人毫不懷疑若将他棄之不顧,他會死在這個凄寒雨夜。
可是雲秀在趙錦甯的身體裡旁觀着,透過趙錦甯的眼對上他微微擡起的眼。
她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反感,下意識不大喜歡這個人。
可趙錦甯那瞬間的思緒波動通過身體傳達給了她。雲秀感受得到,趙錦甯望着那乞丐,想到了她。
趙錦甯下車,親自将乞丐扶進轎廂裡。
乞丐臭烘烘的,一下壓過了廂内原本的清雅香氣。趙錦甯并不嫌棄,用幹淨帕子擦了擦他臉上的水,仔細查看着他身上有沒有傷。
乞丐躺在榻上,眸光一轉,勾起幹裂滲血的唇,氣若遊絲地啞聲感歎:“你真是個好人……”
趙錦甯沒來得及回話。
在那眨眼不到的瞬息裡,連雲秀都沒有反應過來,駭人無比的白骨手便蓦地伸來,銳利指尖刺向他眉心。
繼而一挑,輕而易舉地從他身上剝離出一團柔軟剔透的東西,星星點點的意識散落在其上,像流螢。
速度極快,動靜極小,馬車外的人絲毫沒察覺。
“頭一回見到這麼幹淨的魂魄”乞丐陰恻恻笑起來,“運氣不錯。”
雲秀猝然睜大眼睛。
生魂離體,肉身頃刻間成了具空殼,開始失去溫度。隻是仍舊有一絲未散的意識飄蕩其中。
那是趙錦甯臨終前最後一刻的念頭。
雲秀感受到了,他在說:“雲秀,快逃。”
雲秀沒有聽他的話。她逃不掉,也不想逃。女鬼不管不顧地現出身形,抓向乞丐手裡的離體生魂。
她要将他搶回來。
魂魄短暫離體,人會病上一場。沒關系,會好的。
隻要搶回來。
那一刻,雲秀腦海裡隻剩下這個念頭。
然而那乞丐不知何方妖邪,他挑了下眉,輕而易舉地擒制住雲秀,然後當着她的面捏碎了手中生魂。
雲秀的眸中燒起前所未有的戾氣:“住手!!!”
可這沒有用。她動彈不得、掙紮不得,隻能眼睜睜看着趙錦甯的魂魄碎盡。
“你是誰——”她聲音凄厲,“你和他何冤何仇?!為什麼殺他!”
那乞丐輕輕笑了一下。
“無冤無仇,身上的殼子不頂用了,急需換一副而已。”他輕描淡寫地說道,“他倒黴遇上我,我也隻好順手将他殺了。”
雲秀蒼白面容上生動的怒意忽而僵住了。
她好像突然間成了一片死灰。
回憶之外,旁觀一切的曉羨魚也愣住了。
她原以為趙公子之死多半牽涉陰謀,或者是他不小心撞見了某些不該知道的機密,總而言之,這麼好的人被殘害,一定是有什麼緣由的。
卻沒想到……
虛影裡,四散的魂識化作細線,纏繞着乞丐。他像是在享用美味一般,臉上出現魇足神情。下一刻,他整個人化作一片黑霧,緊緊裹住趙錦甯冰涼的身體。
黑霧消散,“趙錦甯”睜開眼。
那雙向來溫潤平和的眼睛此刻浸滿寒意,他垂眸瞧了雲秀一眼,目光漠然如視蝼蟻,五指按上她的頭頂,打算将她也捏碎。
忽然,他的動作一滞。
一抹魂識細線悄然捆在他的指尖。
那是趙錦甯殘留在身體裡的零星魂魄……後來慢慢生腐,被苦厄花掩蓋着。
此時此刻,那點殘魂艱難地、執着地控制着身體。
“魂魄都碎成那樣了,竟還留了一線殘識,不許我殺你。”
“趙錦甯”神色陰翳,半晌,他輕嗤一聲:“罷了,左右你也于滋補無益。”
雲秀垂着頭,瘦削的肩背垮塌得不像話,她做了這麼多年孤魂野鬼,頭一回散發出這樣的死氣。
雲秀神色空洞地想道,是啊,她怎麼會忘了呢?
她生前、死後苦苦追求的,無非強大二字。在最艱難漫長的光陰裡尚且時刻銘記着,怎麼嘗到點甜頭以後卻全忘了呢?
她竟然開始依賴起弱小無用的凡人,靠着他的香燭供奉。而最後的最後,當禍事猝不及防降臨時,她卻連那個凡人也保護不了。
曾有過那麼幾個瞬間,當那人的一雙如畫眉目含笑望過來時,他整個人彙成一幅溫和沉靜的畫,仿佛時光也凝滞。
而她也沉默地、偷偷地期盼過,就這樣與他一生一世。
奈何……奈何。
*
雨絲忽然懸在了半空。
畫面靜止如凝固。奚元伸出手,撚住一滴懸空的雨滴:“小仙姑,這是怎麼回事?”
曉羨魚望着雲秀凄然的背影:“……她陷在這一刻了。”
整個回憶境以雲秀的意識織造,曉羨魚和奚元旁觀的同時,她自己也在重溫這一幕幕。
這也意味着,她的心緒很容易受到牽動,在某個難忘的節點陷進去。
不僅如此,當她開始崩潰時,回憶境也會開始崩潰。
天,地,山,雨。
星辰萬物開始一點點沉默地碎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