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九十九根香燭一直沒有燃盡。
趙錦甯總是默默地添新的,雲秀也總是默默地不過問。
一個沒再提去雲山,一個也沒再提去幽都山。
隻是趙錦甯這人好像有操不完的心,比如他會擔心她會否膩味,他換過很多種不同的香燭,但說來說去,也都是香燭。
“天天不換樣,怎麼不膩?”雲秀眯起眼,“我倒是想嘗嘗活人滋味兒,你讓麼?”
趙錦甯笑了笑。天天吃同一樣東西,确實很叫人受不了。
他卷起袖子,露出一截小臂,送到雲秀面前:“姑娘,慢用。”
雲秀瞪着他。
趙錦甯的好意,雲秀心領了。
但她其實不怎麼愛吃人。
食人鬼也是有的,有的愛生食,有的愛下鍋蘸點料吃,有的挑剔部位,譬如鬼界有一樣很流行的小吃,叫鹵人爪。
皮肉軟爛,脫骨入味,很受歡迎。
雲秀對此不大理解。她從前打算吃人,隻是為了沾點罪孽,當作入幽都山的敲門磚。
她拍掉趙錦甯的手,沒好氣道:“男人皮糙肉厚的,不好吃。”
趙錦甯:“可姑娘當時不是說我……”
“瞎說的你也信!”雲秀急忙打斷他,“本姑娘見過的美人美鬼多了去,你在裡面可排不上号……”
趙錦甯垂了垂眼,遮住眼底笑意。
卻叫雲秀捕捉到了一絲:“你笑什麼?”
趙錦甯頓了頓,溫聲道:“覺得姑娘……很可愛。”
雲秀:“……”
她用一種“你腦子有問題”的眼神打量對方片刻,哼道:“可愛有何用?弱小沒威脅才叫人感到可愛,可怕才是最好的。”
趙錦甯一怔:“姑娘誤會了,我絕無此意。”
她依舊崇尚着強大。他想了想,又問:“除了殺人,鬼魂還有什麼法子修煉得更強?”
“……看資質,”雲秀郁悶起來,“人和鬼一樣,都逃不開資質。”
人看先天,鬼看生前。惡人化的鬼,往往會更強大些。
趙錦甯笑着道:“那姑娘資質必然很好。你不是惡鬼,卻很強大。此前路遇山匪,還多虧了姑娘相救。”
這句話取悅了雲秀,她好心情地輕哼道:“知道就好,我的大恩大德,你可記得銘記于心。”
“沒齒難忘。”
他的眼中落了星光,回答真誠笃定。
*
雲秀原本隻是随口一說,沒想到趙錦甯悄悄上心了。
救命的恩德他暫時難以為報,于是開始琢磨着從小事做起。
比如他不知從哪本破譜裡學了一首安魂曲,深更半夜對鬼彈琴。
一曲彈完,溫和又期待地問:“雲秀姑娘,可有感到心神安甯,舒暢愉悅?”
雲秀一臉木然地看着他。
繼“不行”一事後,她又發現了趙公子的第二個把柄。
他五音不全。
“趙大善人,”雲秀直白地打擊道,“有點良心的話,以後别彈了。”
“……”
再比如,他為了給雲秀積點陰德,從前匿名做的慈善都換成了雲秀的名字。
于是玉安城中開始流傳,有位不知從哪兒來的富娘子,神秘又心善,隻做善事不露面,沒準是菩薩下了凡。
“多一線功德,姑娘來世也許就能過得越好些。”趙錦甯如此道。
功德攢了,無人祭拜也不行。要有香火,才不算孤魂野鬼。
得知她是死在異鄉,連個衣冠冢都沒有後,趙錦甯便在院子裡立了個小小的墳包。
用他的一手好字在木牌上寫了雲秀的名字,立在上面,每日晨起睡前拜一拜。
雲秀對着他虔誠祭拜的腦袋就是一巴掌。
“你瘋啦?”雲秀氣極,“當心叫下人看見了傳出去編排你……”
除了遇劫那次,雲秀從不在人前現身。
大概是知道人心能有多壞,在這一方面,她倒竟比讀過不少書的趙錦甯還明事理。
趙家家大業大,眼紅的人本就不少,若是趙公子供養鬼物叫人發現了,肯定要大做文章,說不定會覺得趙家的财運都是靠這些邪門歪道得來的。
雲秀成了光明磊落的趙公子唯一的小秘密。
趙公子也成了她的小秘密。
那一根根香燭就好似海上浮木,她緊緊抱着它們,沉不下去,也控制不住方向,永遠到不了岸上。
能獲得的隻有片刻喘息。
但雲秀到底是個死人了,看得很開,她知道自己和趙錦甯總有分别之時。
或許是他要成親了,或許是她膩味了,總之會有那麼一日。
隻是雲秀沒想到,那一日來得那樣倉促而慘烈。
*
香燭添了多少回,雲秀已記不清。隻知春去秋來,一載匆匆過。
那是個一如初見時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