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衛湘睡得很不安穩。懸而未決的不安将她困在半夢半醒之間,心裡的胡思亂想從未淡去,一時是禦前的景象,一時又看見自己被打發回了浣衣局、花房,就這樣渾渾噩噩地一直捱到叩門聲響起來。
來叩門的是那尚儀女官身邊的大宮女,每天都在同樣的時辰叩這三聲,是喚她們起床。
衛湘睡眼朦胧地坐起身,外面的天還黑着。雪芽一貫睡得挺好,這會兒起床很是利索,衛湘還在緩着神,她已趿拉着繡鞋過去,點亮了兩盞燈。
而後就是梳洗更衣,因不能在這事上耽誤太多時間,這其間宮女們大多顧不上和同屋閑聊說話,屋裡靜得隻有那些水聲與布料摩挲聲。
在這梳洗一事上,禦前也比别處講究許多。在被調過來之前,衛湘用冷水洗了十六年的臉,多數時候連沐浴的水都隻有冷的。但在禦前,熱水時時都有。
不過在晨起這時候,衛湘還是喜歡用冷水洗臉,覺得這樣提神醒腦。
如今一抔冷水潑到臉上,糾纏衛湘一夜的困擾瞬間被沖開。她微微擡頭,視線穿過那些正從羽睫上滾落的水珠,重重地舒出一口氣。
想那麼多做什麼呢!
左不過再有最多六日,她便能得到結果了。
六日後,尚儀局差來的教習女官就要走了。彼時會有禦前的大宮女過來校考,校考通過的便分去禦前各處,校考通不過的就再打發到别的地方去。
倘若皇帝真沒看上她,到了那時候,容承淵大概便會授意前來校考的宮女把她打發走了吧。
既然如此,她等着就是。
胡思亂想總歸是沒用的,她又不可能沖進紫宸殿去問天子在做什麼打算,再如何想也隻是庸人自擾。
衛湘這般想着,迫使自己的心安穩下來。
兩刻之後,宮女們穿戴整齊,一同聚到院子裡。有兩個略遲了片刻的手心就狠狠挨了二十手闆,教習女官橫眉冷對,厲斥她們:“多少日了?竟還會遲!若再有下次,我定傳了刑杖來,叫你們好好長一長記性!”
宮女們哪有不知道刑杖的厲害的?雖說都是挨罰,但那三尺長、兩寸厚的闆子打下來,和打手闆可不是一回事,一時個個都噤若寒蟬,那兩個今日遲到的更是要吓哭了。
因而滿院都彌漫起了緊張,卻有一聲不合時宜的笑從院外直刺進這緊張裡:“大早上的,姑姑好大的火氣,我都不敢進去了。”
一群宮女們都沒敢回頭,唯那位女官擡眼一瞧,月門外立着個面白無須的宦官,約莫十八九歲,是張為禮。
張為禮雖比容承淵隻小幾歲,輩分上卻是容承淵的大徒弟,要喚容承淵作一聲師父。
女官見是他,便斂了怒容,眉眼一轉就有了笑,遙遙向他欠了欠身:“張公公,是有差事?”
張為禮是個愛逗貧的,立在外頭又說:“我最怕挨罵,姑姑若不罵了,我再進去。”
女官掩唇而笑,無可奈何:“貧什麼,快進來吧!”
張為禮這才入了院,一衆宮女們猶不敢擅自回頭,因此直至他繞過她們來到那女官跟前,她們才瞧見他捧了個托盤。
托盤裡别無他物,隻有一碟子糕餅,是酥皮的。
張為禮駐足看了看,認出衛湘,徑直走向她,笑道:“今晨禦膳房進了這玫瑰酥餅,陛下說衛姑娘愛吃山藥玫瑰糕,這酥餅大概也合姑娘的口,讓咱家送來給姑娘嘗嘗。”
衛湘聽了這話,那顆懸了一夜的心真正地穩下了。
她噙起一抹隐含羞怯地笑,屈膝深福:“謝陛下。”繼而便伸手,要将那托盤接過來。
張為禮卻沒直接将托盤給她,反睇了眼她卧房的方向:“咱家幫姑娘送進去,姑娘隻消給咱家指一指放在哪兒便是了!”
他這樣說,衛湘自是明白他還有話要私下裡講,那女官亦是明白,見衛湘詢問的目光投過來就颔了首,示意她自便。
衛湘朝女官福了身,引着張為禮一道進屋,邁過門檻便識趣地直接阖上了門。
張為禮将那碟子酥餅放在案上,她掃了眼,心頭忽又劃過一縷不安,便問:“這碟子酥餅,當真是陛下賞的?”
張為禮一怔,旋即明白,笑道:“姑娘多慮。咱家雖是還有别的話要說,是以借了這碟子點心好進屋來,卻斷斷不敢假傳聖旨。這點心啊,真是陛下剛親手點了叫給送來的。”
衛湘松氣:“多謝公公。”
張為禮走近幾步:“掌印吩咐了,姑娘從今日起就可入殿當差。奉茶、研墨、添香這三件事盡歸姑娘做,隻一樣,姑娘切不可守時。”
“怎麼說?”衛湘聽得一愣。
她從來隻聽過“切要守時”,卻沒聽過“切不可守時”的。
張為禮笑道:“幾日當一回差、幾時進殿,姑娘自己看着辦,隻是别日日都去、也别次次去時都是同一個時辰。最好是……”張為禮揣摩了一下,“最好是隔個三五日去個一兩天,這回是午後、下回就是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