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哥哥都稱職的。”
鄂憐生泡在牛乳浴桶裡,雪白的皮膚幾乎與流淌的牛乳同色。青紫淤痕在這樣的純白下更顯觸目驚心。他喝了許多酒,酒色暈開眼角胭脂,也暈開許多回憶——
“當年兵荒馬亂,我和哥哥住進了戲團,我的聲音很好聽,能賣一個好價錢。”
他捧起一抔牛乳,月光在他指間傾瀉。修長手指沾着牛乳,緩緩劃過臉頰、脖頸、直至胸膛。
“天籁是上天的恩賜,得到了便是眷顧,等時間到了,上天就會收回祂原本的東西,如果有人要逆轉天意,強行留下,那他就需要付出代價。”
鄂憐生鬓發垂肩,眸中似遠山輕霧,讓人看不真切,連帶着眼角的淚痣,也抹上一層水色。
裸露的胴.體下、修長的雙.腿間,是空空如也。鄂憐生輕撫早已不在的傷口,“而這……這就是我的代價。”
“這未免太過昂貴。”武娉婷輕聲道。
鄂憐生微笑裡帶着悲傷,“對于有些人來說,活着已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現在活得很好了。”很多人這輩子也沒喝過牛乳,而你卻在用它洗澡。武娉婷攤平手掌,讓牛乳盛滿手心,總有一天,我也會用它洗澡的,我會過上我想要的好日子,我會。
鄂憐生美麗的眼睛似能洞穿一切,他從所未有的溫柔說道:“娉婷,貪戀錢權是人的本能,但這裡絕不是你獲得人生捷徑的地方。我的丫頭,你該離開這兒。”
“那你為什麼不離開呢?”
“因為我已經成了這裡的蛆蟲,永遠都出不去了。”他看着屋頂,仿佛望向一座牢籠。
如果我沒看到你梳妝盒裡的東西,說不定還真的信了。
成功者永遠會封鎖通道,防止别人跟他一樣成功,“難道現在的你,還願意回到從前一無所有的生活嗎?還願意穿着破布衣服去讨飯嗎?”
“我願意。”鄂憐生沒有猶疑,“至少那個時候,我還有自由和希望。”
如果是從前,娉婷一定破口大罵“狗屁自由和希望”,但現在她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了。
“對對對,你還有哥哥。”
鄂憐生笑了,“對……”他是那樣高興,絲毫沒聽出話裡的陰陽怪氣,而是懷念地呢喃:“那個時候,我還有哥哥……我們穿梭在戰場上收拾死人的衣靴;我們行走在戈壁上吃爛掉的草根;我們躺在戲團的草垛上數天上的星星。”他落下淚來,“我們一無所有,卻相依為命。”
“那你們為什麼分開?”
鄂憐生的笑容消散了,他緊扣手指、抓着毛巾,淚眼朦胧中,他顫聲說道:“那個冬天……我們和往常一樣吃好早飯,他笑吟吟地跟我說,今天多砍些柴,給我燒洗澡水,去去寒氣。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我等啊等、等啊等,卻等來他被好心人抱走收養的事實。”
“他丢下我,獨自一人,去過那好日子……”鄂憐生眼角垂淚,湮化了胭脂,落入牛乳中,像桃花散開。
“如今他叫夏衍,是朝廷裡了不得的大官。他嫌棄我,給他丢人了……可他明明跟我說過,會永遠照顧我。”
“他已經在照顧你了。”娉婷換上幹毛巾,為鄂憐生擦拭身體,“他每旬都來看你,不是嗎?”而她隻有個不找她的臭老哥。
“可他嫌棄我……還說我下賤。”鄂憐生用毛巾捂住臉,孩子一樣抽噎哭着。
鄂憐生有許多客人,而夏衍是唯一的例外——他隻會對他發脾氣,也隻會為他傷心流淚。
夏衍每次來,都是在人流稀少的黃昏時分,又在解除宵禁的黎明時分匆匆離去。
每每都點一桌酒菜獨酌,鄂憐生也不搭理他,兀自在簾帳内做自己的事情。有時兩人心情都不錯,也會隔着簾帳說悄悄話,但更多時候是一.夜無言。
若是累了,夏衍便在外室榻上和衣而卧。有一回外氅落在地上,是鄂憐生輕輕拾起,小心替他蓋上;也有一回,他夜半醒來,悄步撩開紗簾,一言不發地靜坐在鄂憐生床邊,直至東方既白。
就拿昨天來說吧。
夜半驚雷,鄂憐生于夢中驚醒,夏衍便抱着他哄慰不止,“别怕,哥哥在。”
鄂憐生聲音哽咽,低聲咒罵,“我恨你。”
夏衍輕笑,“好好活着,才能恨我。”
鄂憐生又答:“我害怕。”
夏衍便替他掖好被子,許諾道:“睡吧,我在。”鄂憐生便捏着他的手好夢至天明,然而晨曦剛至,夏衍便起身離去,并無例外。
鄂憐生并不多言,隻是翻過身,垂淚至日上三竿,再起身時,雖雙目通紅,卻依然是風華絕代、萬千矚目的花魁鸩公子。那眸間淚色,反更襯出些眉目傳情,引人發狂。所以今天夜裡,他的陪客價被拍到了一百兩。
聽到六爺的名字,鄂憐生面無表情地畫眉,淡淡說:“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他——”
——那個老變态。娉婷在心裡替他把話說完。
花了更多銀子,自然要獲得更多快樂。
武娉婷小心蘸着藥酒,為那破皮的傷口上藥。
“你哥哥待你真好。”沒來由的,鄂憐生忽然冒出這麼一句,但娉婷卻全身一震。
這不是鄂憐生第一次發出這樣的豔羨。但每當他說完這句話,下一瞬間便會陷入一種瘋癫的癡狂。
此時此刻也一樣,鄂憐生雙眼通紅、眼眶含淚,激動而用力地捏着她的肩膀。
“娉婷,上次他也打了你。”
能讓他流淚的隻有一個人。
鄂憐生笑着哭,眼淚滑過僵硬笑着的臉頰,瞳孔裡沒有光亮,就好像一個壞掉的娃娃。
“我們一起報複他,好不好?”
報複?
娉婷用毛巾擦掉鄂憐生的眼淚。
可你分明愛他。
這場報複最終還是發生了,就在大暑的前一天傍晚。
時值中伏,酷熱難耐,醉歡樓進了許多冰,但依然是杯水車薪。但正如老鸨說的,這樓裡短了誰的也不會短了他鸩公子的,誰讓鄂憐生是醉歡樓最大的搖錢樹呢?
黃昏落幕,客人們眼看要魚貫而入,必須在此之前用冰将房間涼下來,娉婷提着冰桶登上三樓的暖閣。
一開門,一股腥臭夾雜着熏香彌漫在空氣裡,鄂憐生拿着鐘愛的黑木煙槍靠在木雕花柱上,六爺躺在地上,心口沒入匕首,鮮血浸滿胸膛,已然斷了氣,娉婷連退三步撞到門框上。
鄂憐生半側腦袋,鎖骨上沾着血掌印,“怕什麼?把門關上。”他吐出一口煙霧,紅唇微啟,神秘微笑,“去把夏公子叫過來。你說萬一他不來?”鄂憐生笑了,遠方斜陽背光照射,讓他雲霧般的黑發透出些火苗的熱烈,在日輪的光暈中,他美豔而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