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軒知道自己在夢裡,卻醒不過來。
金碧輝煌的大殿裡,他聽到石塊撞擊、海浪翻湧。
身着龍袍的李昭坐于高位,那痛哭的表情與那夜他們促膝長談時一模一樣,“幺兒,我們是兄弟,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圓潤的杏眼閃着光,輕易給人以天真無邪的錯覺。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李湛軒睜大眼睛。
李昭,你在說什麼?
“皇上珍重,瑞王狼子野心,今日帶兵逼宮,已犯滔天罪孽,還請聖上治其死罪,以安天下人心!”
不,他沒有造反,他沒有!
冰冷劍鋒抵上脖頸,跑,他必須跑。眼前的景象飛快變換,竹林、小道、碎石……他騎着馬,背後是一發發冷箭。
懷中黑玉隐隐作祟,虛無之音似毒蛇纏繞身體。
你已經走投無路了。二哥背叛了你,他演一場戲,隻為終結你的性命。
李湛軒,許願吧,隻要你許願,我可以幫你做任何事。
我可以幫你突出重圍、我可以助你登上皇位、我甚至可以讓你窺探未來,隻要你願意付出相應的代價。
“代價?”李湛軒冷哼一聲,攥緊陰陽玦。躺卧血床的武承瑜面色慘白,一遍遍哭喊着“我的孩子”。
指節隐隐發白,發出“嘎達”的骨骼聲。李湛軒一字一頓道:“本王永遠不會再許願,你休想得逞第二次。”
現在的你還有什麼可失去的呢?
虛無的聲音透着不解。
許願吧。我保證,你付出的代價不會比從前更多。
李湛軒抓住勾玉,擲在地上,黑玉四分五裂,他聽到陰陽玦痛苦的哀嚎——李湛軒,你逃不掉,逃不掉!
樹林遮罩的小路豁然開朗,平地前方是斷崖缺口,萬丈之下但見驚濤駭浪。
“瑞親王,你無路可逃了。”
李湛軒冷哼一聲、睥睨一笑,“我是大宣開國皇帝幼子,先皇赦封的鎮國一品瑞親王!李昭尚沒有資格審判我,更何況是你們!沒有人可以抓捕我,沒有人!”
他輕夾馬肚、揮動鞭子,列列風聲助他前行,懸崖盡頭是天高海闊。
身體陡然失重,李湛軒本能向前一握,接着睜開眼睛。
夜幕遼闊。
柔和星光撒進他的眼皮,一條銀河穿越天際。空中飛舞着會發光的蒲公英飄絮。背後是鵝卵石和細沙,海水一波波湧來。
他躺在布滿沙石的岸邊,靜靜聽潮起潮落,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有力氣慢慢往岸邊爬。
星雲閃爍,青鳥帶着亡靈掠過天際,留下湛藍尾巴。河岸旁盛開着萬千朵彼岸花,在這寂靜夜空下獨自美麗。一條白色的石子路蜿蜒在花海中,不知通往何方。石子路的起點有一塊巨大石碑,刻着“忘川”二字。
熊熊大火猶在眼前,被火灼燒的屋子在天明後隻剩黑色的梁柱。所有一切都化為灰燼。燒焦的屍體掩埋在碎石殘木中……從前美麗的兔子變了模樣。
“你不知道那個不受你待見的男坤,花了什麼樣的代價才讓你活下來!”霍栩的臉龐在星光中浮現眼前,他的右手緊握石塊,悲憫中帶着失望。
“他認罪了,他為你抗下一切罪名!是他,盜用了你的虎符;是他,模仿你的筆迹;是他,暗中聯系所有一切……湛軒,活下去!哪怕像一條狗一樣地活下去!”摯友的面龐在夜色中消散,化作萬千流螢追逐青鳥的蹤迹。
耳邊隻剩下那一聲聲——活下去。
“可惡!”李湛軒錘擊地面,碎石震飛。
武承瑜,你好大的膽子,沒有我的允許,你竟敢擅自去死……
心口似裂開一道口子,被他憎恨的婚姻始于政治、終于陰謀,可到頭來他卻為那隻兔子難過。爬行的速度越來越慢,李湛軒緊咬牙關,不……他是皇室子孫、是沙場豪傑、是這天地世間獨一無二。
他必須堅守自己的驕傲。
離開河岸越遠,地上的石塊就越大,腹部的囚衣已被磨爛,肚子上滿是剮蹭的傷口,李湛軒渾然不覺,行屍走肉般往前爬,不知過了多久,凄厲寒風呼嘯而至,石子路不知何時變成冰面,一塊巨大紅水晶似托舉的手掌矗立冰面,一個人影深陷在那手掌中心。
“你來了?”那人緩緩睜開眼睛,鳳眸上挑,血色的瞳孔上結了一層翳,蒼白慘淡的皮膚毫無血色。
李湛軒終于知道,自己的臉在别人看來是什麼模樣。
“你是誰?”李湛軒問道。
“我是你,而你卻不是我。”他聲音很輕,滿頭紅發大多暗淡無光,粗糙雜亂地垂落肩膀,隻剩幾縷依舊鮮亮光澤,似有生命無風自動。火焰狀的盔甲覆上一層灰色石斑,隻留下幾個地方依稀可見盔甲原本的金色材質。
“放肆!”李湛軒怒目,“本王沒功夫跟你玩這樣的文字遊戲!”
紅發青年虛弱的臉龐浮起一絲微笑,他胸口有處箭傷,鮮血沿着盔甲滴落冰面,彙成一處後結成紅色水晶,此刻他頗有些吃力地撐着冰面,明明已經虛弱到要靠着水晶坐直,面上卻依然雲淡風輕地發出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