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人一身鮮亮紅袍,正是三省六部最高級别的長官——分别是門下省侍中左聞遷,尚書省左仆射季均,尚書省右仆射張屏修。他們齊刷刷竄過來,宛如焖鍋裡的螞蟻。
師相冷哼道:“他們是早就候着了。也罷,讓他們過來吧。”宮人在石桌椅上鋪上軟墊,師相捧着茶杯,翹起二郎腿,夏衍忽然覺得,師父也是很可愛的。
“臣等參見中書令。”
師相美麗的笑眼仿佛山間清泉,撲滅了所有人心中的沸騰火焰,隻留下一灣平靜的湖。“咱們也都不年輕了,老這麼風風火火的傷肝,今天雪景好,你們陪我散散步吧。”
三人神色不一、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收起笏闆,跟着師相閑庭信步。
師相撥弄了一些花,又講了幾個笑話緩和氣氛,最後話鋒一轉,“其實百花綻放是好事,寓意着我朝國祚綿長,就連花神也為之傾倒。”我兒子生病的花銷輪不到你們指指點點。
師相用通常隻給今上的笑容望着衆臣,“今上創業艱難,大宣的太平得來不易。你們都是股肱之臣、封疆大吏,你們慌了,底下的百姓就更慌,難道要讓幾朵花,吹散你們這一身功名嗎?”别給臉不要臉,蹬鼻子上臉。
恩威并施下,三人已不言語,但仍有微詞,手持笏闆,端身而立。他們是文臣領袖,雖萬傾而不折風骨。師相笑不及眼底,輕聲道:“承平日久,人不知兵。”真打仗了,你們這些老東西上前線嗎?
此言一出,三位大臣風骨盡碎、霎時色變,侍中左聞遷領頭稽首跪拜,“臣等知罪。”
師相揉揉眉心,“你們與我平級,無須跪禮。”我可沒有用什麼“特權”壓你們喲,背好你們的鍋。
夏衍拼命忍笑,禦花園逛了一圈,他們又回到起點。
師相捧起茶杯,坐着輕撣下擺——我的話也說盡了,現在,用你們的嘴,說出我想聽的話。
三個紅點對視一眼,左仆射季均道:“禀中書令,臣等認為,既然花神為我大宣風華傾倒,令百花盛開,不妨向祂求個恩典,以減免九州一年賦稅為胙,換三殿下平安康健。”
師相微笑颔首。
百花映襯下的師相别具顔色,夏衍想,如若當初稱帝的并非今上,師相想必也是個禦下有方、遊刃有餘的皇帝吧。
推嚷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一個衣衫不整的高大男人踹飛盆栽,揚着酒壺踩着醉步走來,亂蓬蓬的頭發胡須随風飄揚,“哥!”魏國公卓既靈雙眼通紅,和夏衍記憶中的精緻敗家子大相徑庭,活脫脫一個瘋癫莽臣。
夏衍按住男人肩膀,男人噴薄的信香和濃郁的酒氣讓人狂躁,天乾好鬥的劣根性幾乎就要壓抑不住。“說好了降職一等做做樣子,為什麼别人的官職都回去了,隻有我,成了個光祿大夫,去吃閑飯了!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卓既白緊皺眉頭,三個紅點後退一步,“臣等告退。”師相擡手示意,“衍兒,送三位大人。”
“可是……”夏衍咬牙松手,卓既靈連滾帶爬奔過去,跪趴着抱住師相大.腿,哭道:“哥,你不能不管我!”
被偏愛的孩子即便惹禍,也依然能理直氣壯。夏衍迎起笑臉,客氣地恭送三位大人離開。禦花園的小徑此時顯得那樣曲折盤旋。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侍中左聞遷連聲歎息。
“誰家都有沒出息的孩子。可沒本事還要惹事,這就……”
“他這回在中都挖了個地上湖,強征民夫、虐殺百姓。反抗的平民從秋初的十幾個,演變到冬末的上千個。今上這回說是去查貪墨,實際是帶兵去平叛。”
季均笑道:“夏大人,這次平叛,中書令原本是要帶你去的。你還沒上過戰場呢。”
夏衍一怔,沒接上話。三根老油條會心一笑,“看來中書令是舍不得讓您趟這趟渾水啊。”
左聞遷提點道:“夏大人,你師父是終結前梁、扭轉亂世的人。這世上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别想在他面前耍小聰明。
夏衍後背發涼。
季均拍拍夏衍肩膀,“别擔心,你會前途無量的。”
望着三人離去,夏衍額頭滿是冷汗,原來中都的爛攤子,師相和今上早就知道了。那他正義凜然地把血公文放師相手裡?他轉身向禦花園奔去。
破爛的花盆摔了一地,匍匐宮人跪成一團,師相手肘撐着桌面,低頭按住眉心。
“我讓魏國公回韶林了。”
“我一直在等他上請罪的折子,可他……”師相無奈又難過,聲音哽咽,“他是我唯一的親弟弟,我沒法不照顧他……”
生平第三次看到師相如此難受,夏衍感同身受,他也有弟弟,不管那個人如何瘋狂,他也總要照顧他。這或許就是血緣。
“師相,這不是您的錯。”
天空飛來绛色花瓣,夏衍從額頭摘下一片,火紅花瓣豔麗無比,養花宮人磕磕絆絆,“這就是烈日紅。”
與此同時,自皇城俯瞰帝都,全城上下皆為紅绛所然,鋪天蓋地,一簇簇紅花似星星之火,盛燃大街小巷。
恰如火鳳燎原。
随着萬點紅绛席卷而來,之前開放的四季花朵,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枯萎。
最先腐朽的是荷花,碎冰湖面橫躺着深褐色的爛荷葉;緊接着是菊花、臘梅,一片片一朵朵的花瓣花骨朵落在地上,沾到雪水便開始腐爛;最後是茉莉、櫻花,花瓣發幹發黃,皺巴巴縮成一團,失去了觀賞的價值。
一花開而百花落。
最後,整個業都隻剩這紅绛的牡丹,與天意争雄。
而其餘那些花,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仿佛隻是開給某一個人看,那個人看過了,它們也就枯萎了,回到自己最初的模樣。
“火鳳燎原……”師父喃喃自語,捏緊手中盛開的牡丹,指縫中流出鮮血,是這花獨一無二的倒刺!
“師相!”夏衍扔掉那花,用手帕為師父包紮,可眼前的男人雙目渙散,隻不停重複着“火鳳燎原”。
“中書令!”奔跑的小黃門上氣不接下氣,“放肆!”夏衍怒喝,“禁中疾跑高呼,該當何罪!”
小黃門匍匐跪地,顫抖道——
“回禀中書令,三殿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