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減了。”那個胖子笑眯眯地說。
冬天的午後,沒有陽光,天空昏暗。幺兒的寝殿裡燃着燭火,隔着簾帳照不到遠處,李昭視線所及,都蒙上一層黑霧。
那個胖子就站在簾帳外,他約莫四十上下,頭身皆圓,白而肥膩的臉上滿是油乎乎的細汗,眯着一雙狀似慈祥的眼睛,厚厚的上眼皮也遮掩不住瞳仁裡讓人不适的精光。
他是禮部左侍郎卓既勳,在卓家排行第七,所有皇子都要喊他一聲七叔,李昭也不例外。
此刻的卓既勳跨前一步,撩開簾帳,搓着胖手反駁爹爹縮減大婚開銷的意願。
“五哥。”七叔臉上浮出一個近乎谄媚的笑容,作了個揖,他繼承了卓家祖傳的丹鳳眼,但是和爹爹眉眼相似的輪廓被肥肉填充成可怕的形狀。
“咱都知道你品行高潔,素來看不上這些俗物。但這可都是皇上對你的情意呀,若減了,豈不是傷了皇上的心?再說了,咱們卓家是臣子,陛下既賜下了,若再送還……這也顯得咱們不恭敬不是?”
他貌似是看着上首的人,渾濁的眼珠卻透卻時不時瞥向桌角上被聘書遮蓋的禮單,臉上笑容也越發熱切得誇張。
寬大的落地銅鏡前,爹爹作為未來的鳳君——正在試穿大婚的喜服,七八個宮女圍繞着他仔細整理撫平華服上的每一個細節,那雕龍繡鳳的花紋由一百名織女連夜趕制,華麗無比的後擺散成蓮花狀的花瓣。
爹爹緊皺眉頭,顯然不喜歡這樣陰柔的設計,但他依然端正站立,微擡雙臂,任由女官們為他穿衣束帶。
終于,層層疊疊的喜服穿戴完畢,李昭從背面看爹爹,金帶在腰間細細一攏,更見那寬肩窄腰的身段。
七叔搓着肥手陪笑不停,“五哥,你瞧瞧,你這哪兒是腰啊?要我說,五哥的腰不是腰,是奪皇上心的彎刀!”
李昭腳趾扣地。
入殿内不過小半盞茶的功夫,七叔身上淡紫色的官服已被汗水浸成了深紫色,可即便這樣,他也擠破腦袋笑嘻嘻地貼着爹爹,絕口不提這屋子的溫暖。
他敢嗎?李昭心裡冷笑:他當然不敢。
寝殿裡的炭盆燃燒旺盛。
自從幺兒昏迷不醒後,總會手腳冰涼,這些炭火便是為他而燃。李昭看着于床榻上安睡的弟弟,心裡是許多酸澀和複雜的情緒。
他幾乎每天都來看望弟弟,可弟弟的模樣卻一天天變得陌生。昏迷不醒讓他進食困難,十五歲的男乾君,每天卻隻能吃小米粥一樣的流食,他的身體一天天瘦削下去,皮膚變得幹黃僵硬、緊貼骨骼,嘴唇永遠起皮,凹陷的雙眼和臉頰,幾乎讓他沾染上一些死屍的特性。
李昭幾乎都能聞到彌漫在弟弟身體上方的腐臭味。
姜太醫說,幺兒已經死了。
确切地說,是他的腦子已經死了,他會永遠這樣昏迷不醒,直到軀體萎縮、死亡。
這話像一根針,挑開了爹爹的逆鱗。也就是那一天,李昭才知道,從來冷若冰霜又拘謹嚴正的爹爹,也會有那樣瘋狂極端的模樣!
爹爹怒吼着把這庸醫拖下去,碎屍萬段!狀若癫狂,無人敢攔。
最後,是父皇趕來抱住了爹爹,說姜太醫醫術不精,把他連夜趕出京城,令他永世不得再行醫治病。
真的是姜太醫醫術不精嗎?
李昭心裡歎氣。
姜太醫年少成名,行醫五十多年,曆經兩朝口碑極佳,否則也不會留他這樣的前朝舊臣在太醫院做太醫令。隻是一連幾十日幺兒遲遲不醒,求神拜佛都無用,姜太醫一句話恰好壓彎了爹爹最後一點理智罷了。
不過也怪這老頭不會說人話。
返鄉前,他送了姜太醫兩匹最好的馬,也算是給爹爹和幺兒積一點點陰德。
李昭望着弟弟胸口微弱的起伏,心中卻仍帶着弟弟能醒來的奢望。
七叔的笑聲把李昭從憂郁中拉出來,尚儀此刻正為爹爹繪制紅妝,一旦妝面确定,大婚當日便要嚴格按此執行,一分一毫都不能有錯,所有坤官都不敢懈怠,唯有那個胖子,一會兒說這個胭脂太紅了,一會兒又說那個發簪太素了。
李昭不能更讨厭他,為什麼爹爹不制止這胖子的喧鬧呢?直到他擡頭去看鏡子才明白了一切。鏡子裡的爹爹形容憔悴,時不時便閉目小憩,新制的胭脂掩不住他疲倦的面容,鬓邊白發也多了幾許。眼下更有許多青烏,那是為幺兒熬幹心血的證據。
七叔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哎呀!這可是不行的!”粗壯的蘿蔔腿一個箭步貼到桌邊,死死将聘書下的禮單按住,卻因為手忙腳亂打亂了紙頁。
禮單是精緻的小本子,前後的封皮拉開可成長條,此刻禮單的前頁墜到地上,嘩啦啦拉開了所有的折頁。宮人們驚恐跪下,他們都看到禮單落地,卻無一人趕上前觸碰。
皇帝的聘禮就這樣暴露在空氣裡,空蕩蕩的折頁上一個字也沒有寫,隻末頁落款提了三列小字。
“
承江李
卿山應
眷為亭
顧聘字
”
筆法遒勁,後蓋着玉玺。
“江山為聘”這四個字,意味着禮單上後填的所有東西均可奏效,甚至可以不是東西,是條例、是命令、是诏書。
這不是禮單,而是絕對的權力。
無人敢觸的禮單被爹爹撿起來,折回原樣。
幽暗的宮殿内,手持華服錦緞的宮人分列兩側,七叔緊皺眉頭,圓盤臉上寫滿抗議和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