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泛榮每天走進自己家門的時候,都感覺像是進入了一個新世界。
先是泛晨的“離家出走”,讓泛榮回來的時候隻看到一間空洞的沒有人氣的房子,還有一臉欲言又止的張媽。
接着就是泛星住進來了,第一晚,泛星因為倒時差呼呼大睡的時候,泛榮卻難得的失眠了,他很久不在家裡住了,甚至不習慣柔軟的床鋪,和人員密集的軍營裡不同,四周安靜得過分,好似隻有自己一個人存在。
泛晨以前是不是就是在這麼空曠的房子裡,一個人伴着着寂靜的黑暗入眠?
泛晨小時候明明是很怕黑的,泛榮忽然想起來。可當他因為工作原因常年不着家的時候,泛晨卻再也沒有像小時候一樣哭着找爸爸了,近年來,更是連張媽的夜間陪護都不需要了。
泛榮此前,一直把這當成是男孩成熟的表現。
但現在……泛榮卻忽然覺得,這是不是因為,泛晨已經不再需要自己這個父親了?
——就和泛星一樣。
泛榮沒能睡着,天光未亮的時候,他就起來了。
路過泛星的房間時,泛榮本來想和泛星說一下他要先去部隊裡了,可現在時間還那麼早,那個初來乍到的女孩還陷在她那沒能完全離開的故國之夢中,泛晨知道,這并不是他與泛星聯絡父女感情的時機。
于是泛榮隻是沉默地離開,就好像以前,他在幼小的泛晨熟睡後,悄悄掰開他捏着自己衣角的手指,前往部隊。
恍惚間好像什麼都沒改變,兒子和女兒,泛晨和泛星,都在向泛榮證明,他究竟是多麼糟糕的一個父親。
***
哪怕是出生在不同國家,孩子們喊媽媽和喊爸爸的發音,都意外的相似。
但泛榮沒想到能從泛星口中聽到“爸爸”這個稱呼——尤其是在她那麼冷漠疏離地喊了“泛榮先生”之後。
其實在俄|羅|斯初見的時候,泛榮就沒有抱着泛星會喊他“爸爸”的期待。
十幾年的人生裡從未見過的陌生男人,忽然出現說是你的父親,要帶你走,泛榮自己聽上去都覺得像是一個不妙的騙局。
于是泛榮過去,完全是拿出了着執行任務的态度。他也的确,隻是去履行自己未盡的義務的。
他拿出自己大學時和前女友的合影,兩人曾經共同的好友發來的信息(就是對方的告知他才知道泛星的情況),泛星的出生證明,還和這個少女做了親子鑒定。
這一套流程麻煩又繁瑣,隻是為了證明一個本該是最簡單,最不需要去證明的事——證明父親是女兒的父親,證明女兒是父親的女兒。
當一切指明兩人不可磨滅的血緣關系的證明,和為接下來的因監護人變動而轉移國籍必須的文件擺在兩人面前時,泛榮才終于像是有了底氣,看向那個從始至終,都沒有什麼表示,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之後會去往哪裡,會在誰的身邊生活的泛星——但在那個時候,還不能叫她泛星。
她隻是“星”。
“星,”多年未講的俄語好似有些生澀,“我是你的父親,泛榮。”
多麼奇怪的對話啊,但泛榮隻能接着講下去。
“今後,就由我來照顧你。”
那個少女裹着一件夾克式的短款羽絨服,黑色的短發将她的肌膚襯托得更加蒼白,一雙眼睛,是在俄|羅|斯,也十分獨特的藍。
在泛榮打量她的時候,星也在打量他。
那雙眼眸安靜又冷漠,像是因為這個國家的寒冷天氣而永久凍結的色彩。
星給泛榮的感覺不像是這個年齡的孩子,泛榮不确定這是不是因為國家不同造成的文化差異。面對着能給現在無依無靠的她帶來幫助的父親的角色,星并沒有表現出泛榮預想過的安心親近,當然,同樣預想過的排斥、對父親這些年來的不聞不問的埋怨,也都沒有。
沒有情緒外露的少女,看上去幾乎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在這個雕塑文化發達的國家,那些在街上、紀念館裡……常常能看到的逼真美麗、卻終究是沒有生命的死物的雕像。
隻是他眼前的這尊雕像,有着别的雕像不會擁有的,用最昂貴的藍寶石也無法複刻的特殊的眼睛。
終于,雕像一樣的少女動了。
星将手從羽絨服的口袋裡拿出來。
展開緊握的手掌,修長五指微張,以星為名的少女跨越他們兩人之間的桌子和桌子上那些繁複的文件,将手遞到他的面前。
這并不是泛榮會陌生的動作。
談成了一樁合作,人們會這麼做。與未曾謀面的人初次見面,人們也會這麼做。這可以是一種鼓勵肯定,也可以是一種相互扶持。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肢體動作,卻是一種卸下防備,表達尊敬的态度,這個簡單的動作可以是一段冷戰的破冰,可以是一段健康關系的開始。
泛榮在微微怔神後,同樣站了起來,握住了停在空中的少女的手。
掌心重疊,肌膚相貼,大拇指觸碰到對方的手背,其餘四指被對方的掌心包攏其中。
泛榮覺得自己是捧起了一捧雪,摸到了一塊冰。
他看着星,少女也看着他,黑色的眼睛和藍色的眼睛注視着彼此。
泛榮感覺自己現在是洽談好了一樁合作,與面前的人共同為兩人一起拟定好的條約能順利施行,而在禮節性握手。
這竟然是,發生在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間的,最初的牽手。
“辛苦您了,泛榮先生。”
這竟然就是她,對于現在發生的一切的,所有總結和唯一感想。
***
“爸爸。”
泛榮進門的時候,聽到泛星這麼叫,他脫鞋的動作都頓了一下。
泛星站在他的面前,穿着這個家裡标配的拖鞋,目光沉靜注視着泛榮,仿佛她已經這麼做過成千上萬遍的自然。
“咳……我回來了。”泛榮把鞋子放在鞋櫃上。
泛星點點頭,然後說了重點:“我沒有經過你的同意,讓兩個人來家裡吃飯了。”
語氣一闆一眼的,和犯錯的下屬向上司報告沒什麼兩樣。
泛榮已經看到了多出來的那兩雙明顯屬于少年人的鞋子了,他被泛星正經的樣子逗樂了:“你請朋友來家裡吃飯,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這也是你的家。”
泛星的表情并沒有什麼改變,她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謝謝爸爸。”
然後就和換好鞋的泛榮一起往客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