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醜陋污穢的綠色怪物高舉着指間有薄蹼的手,從鼓動的腮下發出世界上最奇特瘋狂的吟唱。
它們的聲帶似乎發育不全,每一個音節都嘶啞難聽,和野獸用利爪在玻璃平面上瘋狂磨蹭時一樣刺耳。
但整齊的節奏仿佛行星的軌道一絲不差,詠唱的曲調原始而古老,晦澀的發音好像是從生命都還未誕生的遠古紀元便已經存在。
虔誠的眷族在恭迎它們的神明,信仰撲朔迷離的人類身體毫無知覺,直勾勾盯着大海的眼神呆滞麻木,懸于一線的理智岌岌可危,在一聲聲詠歎調中滑向崩潰的邊緣。
他甚至忘記了還身處在波浪漸起的大海之中,忽然一個大浪撲來,在鹹濕的海水即将扼殺一個年輕生命的瞬間,失神的裘德身體一輕,飛出軀殼的靈魂在落地的刹那好像又找到了回家的路,輕飄飄地落下。
裘德陡然清醒的神志令他感到一陣陣的後怕,自救般地緊閉上雙眼,神經鼓脹着刺痛。
因為變故發生而做出掙紮姿态的手胡亂摸了幾下,摸到了濕漉漉的硌手石頭,不規則的輪廓不像是開闊的陸地,更可能是某個突出海面的礁石。
西南角的海面一望無際,沒有任何顯眼的石頭突出,那些癡癫眷族的吟誦也猝然消失,說明他現在可能已經遠離島嶼到了一片無人禁區,在電光火石都不及的時間裡。
“你不是信奉着吾嗎?為什麼不睜眼迎接吾呢?”
未知的恐懼在心底發酵時,耳邊毫無預兆地缭繞起空靈美妙的聲音。
沒有人類能夠抵擋這聲音的魅力,人可以憑借想象力在隻聽見聲音的情況下去描繪畫面,可裘德哪怕窮盡一切幻想,甚至都無法在儲備着龐大信息的腦袋裡檢索到一絲一毫可以用來形容的詞語。
瀕死的理智告訴他不該去思考和回應,可錯亂和狂喜的伶仃信仰背叛他的意志,撬起眼皮,面上帶着自己都未曾有過的癡離。
平靜的大海因為邪神的降臨而翻湧起驚駭的浪,慘淡的月光徹底被雲霧遮擋,整個世界如末日般沒有任何光亮。
目光所及之處除了黑黝黝的大海,就隻剩身下光秃秃的礁石,那聲音的來源卻無處可尋,仿佛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幻覺。
裘德被海水浸濕,狼狽得像隻喪家之犬。他渾身僵硬得連脖子都不敢挪動一下,分明感受到了什麼黏膩詭異的氣息在自己身後湧動。
在失魂落魄時遇見眷族時的驚駭悚然,都不及此刻真神降臨所帶來的戰栗恐懼的億萬分之一。
“你很害怕吾。”
潮濕的水汽從濕透的風衣下擺蔓延上來,裘德一個将近一米九的男人像剛出生的雛鳥,每一塊肌肉都顫抖着表達恐懼。
可以在同類面前做到信口開河的裘德,在巨大的壓迫感下就連簡單的音節都發不出來。
“愁眉苦臉的真難看,笑一個。”
裘德硬邦邦的表情立刻轉變,扯出一個比哭還勉強的笑容來,本人都覺得不堪入目,偷偷觀察的邪神卻似乎很滿意。
還在和蛟龍糾纏時米洛就察覺到了那份來自裘德的信仰濃度悄悄發生了變化,從原來的駁雜突然被蒸餾器提純了般,變得稍稍可口美味起來。
肚子餓的邪神沒能抵抗住食物的誘惑,将呆呆的龍甩下,去找自己香噴噴的小信徒。
裘德給人魚眷族東西的場景米洛在深海之下看得一清二楚,這人半真半假的信仰估計也隻是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而進行的交易。
米洛并不在乎裘德因為什麼而信仰,祂隻在意信仰的純度是否足夠充饑。真正的信徒是不懼怕直視神明的,像裘德若非有幾分信仰支撐,不然方才那一眼足以令他喪智成傻子。
“虔誠的信徒從不懼怕直面他的神明,看來你并不是誠心信奉于吾……虛僞的信徒,你出現在這裡,真是好大的膽子呢。”
波瀾萬丈的黑色滄海倒映在裘德的眼底,沒有雜質的純黑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般險惡。除此之外,他沒看見任何邪神的蹤影,可說話的聲音近在咫尺。
也許這片大海,便是祂的具象化。
裘德緊了緊喉嚨,停止自己持續發散的思維,避免持續發散的思維想象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的絕境。
逐漸遲鈍的大腦在危急時刻被迫瘋狂運轉,求生欲促使下産生的多種背離真實的謊言都被裘德一一否定。
除了狂熱信仰一無所有的眷族或許能糊弄應付而過,邪神面前的謊話就是斷頭台前的審判。
那些衰敗的眷族不值得他交付信賴,可眼前降臨的真神哪怕給予全部,也會懊惱太過微不足道。
“人都是被利益操控的工具,無利可圖又從何說起信仰。我這個虛僞的人卑微地請求您能幫助我達成心願,我會成為您最忠誠的信徒,哪怕奉上自己的生命與靈魂也無所謂。”
裘德硬是抗住了意識自保的本能,瞪着渺茫無垠的黑稠大海,以臣服的姿态将自己的身體匍匐下去貼合着棱角聳立的礁石,铿锵有力的聲音似把自己的一切都抵押在了命運的天平上,沒有保留地将真心話全盤托出。
裘德看不見,卻能感知到晦澀腐朽的目光從未離開自己,四面八方,無處不在。
審視,傲慢,冷漠。一如祂高高在上的神性。
但這次疏離的神祇從蒙塵的情緒垃圾桶裡找出了憐憫的碎片。
“……你對人類的定義倒是通透。”
“吾應允了你的請求。”
話音剛落,潛隐在海中的米洛嗅聞到了空氣中的信仰香氣猛然迸發,像一鍋焖煮了許久的濃湯,終于到了掀開蓋子品嘗的時間。
饑餓了不知許久的邪神終于嘗到了飽腹的滋味,雖然隻是昙花一瞬,也讓米洛欣然了很多。
深海下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滿足喟歎。
【信仰面闆已開啟。】
在遊戲中首次收獲信徒的米洛自動觸發了NPC的模闆,發布完通知的系統似乎有話要說,但突然爆發的大笑聲打斷了系統球的進度。
得到邪神允諾的裘德依舊匍匐在地,嘴卻咧開一個很大的幅度,臉頰濕漉漉的痕迹分不清是淚還是海水。
男人在狂放恣肆而痛快地笑着,這一片天地裡的每一簇浪花都聽見了他在笑。
遨遊在海裡的米洛甩了甩魚尾拍散了一串升起的氣泡,好像獲得餍足的動物撒歡玩耍。
裘德縮在礁石上的身影微小得同沙粒一樣倒映在祂那雙時間也無法逃逸的眼眸裡。
說不上是人類的影子倒進了神的視野,還是神的目光穿透水的鏡子看見了人類的影子。
好瘋的笑。
祂喜歡。
有成為狂信徒的潛力。
森林般密集生長的海草攢聚在神祇的身後,交纏着糅雜成一個妖冶原始的自然王座,輕輕托在米洛的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