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應忱亦覺她的口供盡是贅言,他颔首表示已解,正欲遣其下堂,尤衍卻出聲打斷道:“祝岚香,老子倒是險些将你給忘了,難為你卻時時惦念着老子呢?别以為老子不知你打得什麼算盤,你今個兒既是主動上門,就别想着全身而退。”他自亵褲掏出小半截紙,衆人俱是驚怪,方才尤衍已繳收如許書證,沒成想……亵褲内還藏着物什呢。
尤衍将其展開,衆人隻能依稀觑見紙面的兩枚钤印,“裴大人望您親眼!此書乃草民與祝岚香共署,上頭所書皆已述清草民買下祝好隻為令她作葬!祝岚香亦已立字印钤!她既為草民同謀,怎配作證?别的,想來不必草民多言吧?”
他朝祝岚香呸道:“幸得老子未雨綢缪!你們都想老子死是吧?也罷,老子拖一個是一個!黃泉路上尚有伴!還有誰?!啊?”
祝岚香如何能坐得住?她忙不疊朝尤衍處小跑,卻被監守尤衍的兩名差役相阻,她急得心肺齊燒,祝岚香自是記得這張文契,當初尤衍隻言此書為雙方憑證,因尤衍催得急,乃至她連紙面所書墨字皆不及細看,畢竟,以祝好半月前的名聲賣個二十兩已是天大的好事,不意竟被尤衍将了一軍!
公堂斷案,需依實證。
尤衍手中的書契即為實據。
祝岚香反身握住祝好的手腕,她哭訴道:“翩翩,姨母當真不知啊,此契……是尤衍唬着姨母落印的!翩翩你幫幫姨母,好不好?”
祝好已然化作淚人,她眼望祝岚香,抽噎道:“翩翩自幼失怙,原以為,姨母便是翩翩唯一的家人,未承想,姨母竟與尤大公子共謀坑害翩翩麼?”
她哭得嗚嗚咽咽,末了,竟是痛徹緻全身癱軟難以立足,她捂面哀泣地卧進宋攜青懷裡,令一衆人看得心生憐憫。
祝岚香粗野地扯過她的衣袖,卻轉手被宋攜青拂開,“我知道了!你這小蹄子存心的是不是?!好啊,祝好!你心狠至此,我好心為你入堂作證,你卻見死不救!你早知尤衍不會輕易放過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為此,你處心積慮誘我入堂……”
她方想逼進幾步,卻被衙役鉗制兩肩,再難動彈。
裴應忱閉目養神,口中言道:“先将尤衍與祝岚香壓身監牢,本官自有所斷。”
……
待祝好與方絮因步出府衙,已是金烏西墜之勢,方絮因從容自若地端量着祝好與宋攜青。
倆人如畫卷所繪的玉女神君,活脫脫一對璧人,甚是般配,方絮因自知不該打攪二人,遂與祝好啟言辭别,臨行前,祝好伏于耳畔叮囑她留心尤蘅。
她笑得慘然,其後點點頭。
祝好向着祝宅的方位追逐殘陽,身後跟着百無聊賴的宋攜青。
她心情頗佳,腳下步子輕盈,時不時踮腳跳踉,祝好偶然回身,見宋攜青仍在,調侃道:“宋郎難不成欲護翩翩歸家?”
祝好忽地想起處身内堂時,宋攜青張口就來的對她一陣稱贊,她心中隻覺好笑,然礙于他在,隻得強憋笑意。
若照尋常,以宋攜青的性子定會噎她幾句,而今竟是未聞,不惟如此,祝好見此人望着她,而後道:“沿途三街六巷大衆無所不在,作戲需作足,豈有情郎不相送小娘子歸家的道理?更何況,我所飾,還是專情脈脈的情種?”他沉吟片刻,接道:“明早,我親至祝宅接你。”
祝好頓步,“接我?為何?”
宋攜青:“我已請人細蔔吉日,新近合宜的婚期即在兩日後,如今你既将案事善處,亦将祝岚香暫且縛身牢獄,算作了卻心頭一樁大事,既待成婚,所需物什總需采辦,我見此行多是郎君與小娘子協同置辦,既如此,你我自不可落下。”
祝好:……
她本覺古怪,緣何宋攜青心細至此,仿若她二人并非假意結親,原他是為減低差失力求将大小流程通統親行。
思及此,祝好心下一沉,倘使婚娶諸事皆需親行,那洞房花燭夜……
……
夜已深,月華迷蒙。
祝好将未完竣的抹額作繡收尾,遂栖身塌間淺覺。
夜風狂肆,攜一縷烏煙暗送小院。
煙卷兒鑽入小窗攀上沿繡山栀子的帷幔,祝好猝覺喉嗓嗆澀,待她睜眼,窗外的月夜已然化作明火映景,濃煙逼仄。
她趕忙下塌,浮想雙親遺留予她的嫁妝物什,祝好本想拼力打開暗層自木匣取出存單,奈何火勢愈大,長夜映如白晝,無法,她隻得割愛棄遺,下定決心敞扉奔逃。
怎奈方踏出門房,再度被一卷熾火強逼退卻。
房梁頃刻垮塌,火光沖天,夜風助勢,了斷她的生路。
祝好匍匐于火海,因滾煙嗆出的涕淚瞬息被熱火烘焦,滿屋橫飛殘屑,煙幕張口将她吞蝕。
她不甘于此,父親的死因尚未露頭,她更有諸事未了,她未及成為此城繡技冠絕的小娘子。
祝好拼盡餘力朝外俯爬,她分外清楚地感受到一簇熾火自袖沿燃至臂處。
正逢此時,她忽于映天大火中得見一抹颀長身影,他将火海踐踩足下,凡他所行之處,風止火熄。
她忍痛将灼傷的手臂高舉,向着那人之處——她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