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你入獄以來,大理寺可真是熱鬧,各種殺手與毒藥層出不窮,威逼利誘橫行期間,若非我大理寺早有準備,隻怕你早死了。”郗住風說,“看來這兩本賬是個了不得的東西。”
“不是賬本……是我,”馮禹說,“我在做賬時發現了一件幾乎要命的事,販賣私鹽謀利巨大,兩本賬本無出入,可我當時太過小心,深查之下無意發現,國公府實際上的得利隻占四分,還有六分利不在府中,無翼而飛。”
“也正因如此,成國公當即要殺我,那時我情急之下騙他我已将賬本托付他人,若我身死,便是玉石俱焚,逼得成國公投鼠忌器才饒得一命。可那時……成國公便暗中将我逐出了國公府,并以我娘為要挾逼。”
“賬本在哪兒?”
馮禹猶豫了片刻,神情有些古怪,說:“在大理寺。”
“大理寺?”柳應溪震驚道。
“大理寺?”郗住風一時也難以置信,随後想到了什麼,“秦懷?”
馮禹點了點頭:“在大理寺獬豸堂後的竹林下有兩尊佛,那時秦懷常去平康坊,我聽說他有段時間心神不甯,便送給他,又暗中買通他的侍妾,告訴他或許是因為他身處大理寺殺孽太多厲鬼纏身,如果将此物埋在大理寺便可鎮壓這些鬼魂。秦懷果然信了。”
柳應溪嗤笑出聲,搖了搖頭:“真是可笑……案子的證據竟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好一手燈下黑。”
“暄之你先出去,”郗住風說,“貴人還有旁的話要問。”
柳應溪一禮,沒有多問就離開了。
馮禹擡起頭:“我娘……”
“你娘會安穩過完這一生的。”郗住風道,“對你的妻兒,你一句話也不說嗎?”
“她嫁給我,不過是一場利益交換,我們隻不過都被舍了。這條路我沒得選,她也沒得選。”
“成國公盜賣私鹽,是否也販賣過軍械?”
“軍械?”馮禹一臉茫然,“沒有……我不曾聽說過……不過——”
他仿佛記起來了些事:“他與兵部侍郎關系極好,二人常有詩歌唱和,其餘旁的我倒是不曉得。”
軍械并未脫手,那私鹽的六分利到底在哪兒?成國公身後果然還有旁人!
兵部侍郎,楊銜在兵部紮了釘子,看來此事繞不開楊銜。
郗住風将馮禹的證詞記錄在案,由他簽字畫押,随後貼身收入腰間。
“今日你說的話,自我出了這個門,絕不可再為人所知,你的命若能保下我會盡力,你的妻女我也盡力周全。”
馮禹驚愕地看着郗住風,兩行淚刷的劃下:“多謝郗大人……多謝……”
郗住風走出牢房,一時眉頭緊皺,馮禹的證詞遠不足以将宋限南拉入此局,此人如此小心,真是厲害角色。
不過成國公倒是無法脫身了,此事需要太子親自下令,她一個大理寺少卿是不夠的,或許要聯合刑部會審。
郗住風向外走了幾步,腳步停留在了另一個牢房前,隔着欄杆束手而立。
“馮五夫人,宋家大小姐,宋塵清。”
宋塵清背對着郗住風,仰頭看着牢籠裡四方的小窗,許久後低聲應了。
“宋限南大人大義滅親,你與馮五公子情定之時就已不是他的女兒,可其實這麼些年來,他與你仍有往來,疼愛如昔。直到今朝,一朝事發,便毫不留情要你一身骨血來償父女情分。”
一室寂靜,久到郗住風以為宋塵清不會再回答她了,很突兀的聽到了一聲嗤笑。
宋塵清說:“你懂什麼。”
“宋限南疼愛你十數年為了今日送你去死,你亦十分疼愛你的女兒,多年來無論她做了多大的錯事,連根手指頭都不舍得一碰。難道也是為了今日送她去死嗎?”
宋塵清呼吸一滞,随後是更加長久的死寂。
郗住風垂下眼:“我知道,對你用刑也不過是徒勞。你從進來開始就下了最狠的決心,可歎這世間或許從來不是父母先愛子女,而是子女天生更愛父母。”
“你女兒這般年幼,哭得肝腸寸斷求我救你們夫妻二人的性命,殊不知你二人的狠心竟與你二人的父親如出一轍。你們既總要舍了她,當初何必生下她。”
宋塵清咬緊牙關,忽然伸手捂住了耳朵。
郗住風嘲諷一笑,轉身就走,徒留不遠處牢房裡一個小兒蜷縮在牆側,用盡全力捂住嘴才沒有讓哽咽流露出半分聲音。
她擠在牢房的邊角,費盡心思不讓自己母親看到,為得是怕母親擔心自己,到頭來才知道,他們早就知道未來的結局,卻一力主宰了她的命運,讓她也為之送命。
沈别之正在獄外等她,郗住風看見了他點了點頭,兩人便一起走了一段路。
“我給你的東西,你交給太子殿下吧。”郗住風很悄然的說了一句。
沈别之驚訝地看了一眼郗住風:“大人?你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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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住風擦幹淨了手上的血,施施然地坐在了椅子上,雙手搭着扶手,擡起了頭,頸側刀刃挾喉,她怡然自得的啜了口茶。
“郗大人就不怕死嗎?”
“你怎麼知道如今我是死是活?”
郗住風微微笑着,好似披上了舊日淩厲狠辣的皮囊一般,陰鸷與瘋癫勾纏成一種絕豔破開在楊銜面前的溫柔皮囊,生拉硬拽出暗處苟活數年的絕望靈魂。
“縱然骨血猶熱,此心早在無間。”
“黃嶼川。”她咬字輕悄,“我留你一命,你就真當我好性?”
“我父親!”黃嶼川雙目噴火,刀口在郗住風頸側逼出血來,他從喉腔中擠出聲音,“果然是你冤死的!他根本沒有害死過人!”
“沒有?”郗住風仰頭輕笑,目光寒冷而明亮,“官商相護,你父親勢大,為了一己私欲和黃氏富貴,害人家破人亡,此案再清楚不過了,白字黑紙明明白白,哪一條冤了?如今朝廷能容你為官,已是法外開恩。”
“那為何大理寺沒有他的完整卷宗!此案由你經手,人是你審的!我父親光明磊落,我自幼由他教導,我知道他的為人,他不會做這樣的事!是你冤他!是你與秦懷沆瀣一氣!”
“你有證據嗎?”郗住風不耐煩地揉了揉眉膚,“黃嶼川,你沒有證據證明是我做的。秦懷已死,你手上的卷宗是殘卷,為人所謄抄,并非最初的實錄,你又怎知有沒有更改。”
黃嶼川劇烈的喘息着:“是!我沒有證據。”
“那你還來問我?”
“你會告訴我答案。”
“憑什麼?”
“因為……”黃嶼川咬牙道,“因為你是大理寺卿,你說過大理寺是公理!”
“公理隻在人心!我說的話,你就當真?”郗住風輕笑,“你們這些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們,怎麼都如出一轍的天真。”
郗住風目光落在了黃嶼川身上,二人對視了許久,郗住風冷笑一聲:“黃文興,是我親手殺的,也是我特地挑選了他,來冤死了他。”
黃嶼川呼吸一滞,松了刀子,踉跄着退了好幾步,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就算種種推測都繞不開郗住風,就算他心中無數次告訴自己最可能的兇手是郗住風。
可他仍然不能接受這個答案,驚訝和難以言說的極端憤怒一并湧上了他的心頭,仿佛自己一直堅守的東西破碎了一地。
“為什麼!為什麼啊?郗大人……”
“你一直……一直是……你一直代表着大理寺的法理,正義,你說過大理寺昭明律法……”
“為什麼?為什麼,郗大人?你殺我父親……”
“殺他,我為什麼不能殺他。”郗住風歎息着,用手帕捂住了頸側的傷口,“他該死,便該殺。”
黃嶼川強制的冷靜了下來,一字一頓的問道:“你殺我父親,是否有非殺不可的理由?”
“殺了黃文興就不是正義嗎?”郗住風不置可否。
黃嶼川攥緊了手,他心中幾乎痛不欲生,低吼道:“那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你殺了他!你憑什麼殺了他!”
“告訴我郗大人!告訴我!你不是弑殺之人,更非刻薄歹毒之人。冤殺我父親一定有原因。”
郗住風嗤笑一聲:“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要問我原因?”
黃嶼川說:“我一定要知道他因何而死。”
“冤殺……哼,他也配這個冤字?”
“你真的要知道理由嗎?我殺他,因為我想殺,就殺了。”郗住風冷靜着,不帶一絲感情的問他,“就這麼恨我着我不好嗎?純粹的恨我,報複我。”
黃嶼川看着郗住風,臉上流露出一種絕路般的堅定:“不,我一定要知道理由。你說這麼多話,不就是要我來問這個緣由嗎?”
郗住風低聲笑了:“是啊。真可惜,你本來更純粹的恨我,毫不留情地報複我。可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不想留着你礙事了。”
“我殺他,是為了報仇。”郗住風平靜的說着,扶着茶盞,輕輕一笑,眸光深處是不為人知的詭谲,“因為他也殺了我的父母啊。”
黃嶼川唇咬得泛白,臉色大變。他知道郗住風沒有說謊作僞,他信這句話如同信郗住風殺害他父親一般。
可是……他又如何能信這句話。他堕在無邊黑暗裡摸索父親的屍骨,有太多的痛苦說不出聲。
大理寺送回來的父親屍體傷痕累累,虐殺的仇,他如何能不報?
“什麼意思?”
郗住風輕笑出聲,可眼裡卻不見分毫笑意,黃嶼川看着她,忽然明白,此刻被痛苦砸爛骨髓的不止自己一人。
“你們黃氏的發家,可沒有家訓裡說的那麼光明磊落。大名鼎鼎的賢德義商,也沒有傳聞中那麼賢德。”郗住風靠在椅子上,掌心握着扶手,冷漠的說着,“他活活打死了我的父親、母親,放火,侵奪家産,趕盡殺絕。我打斷他身上十根骨頭,一報還一報。”
郗住風壓抑着憤怒仇恨,太多惡劣的情緒包裹着她,她竭力去想父母的音容笑貌,企圖再一次被拯救。
“可其實,我多麼想,”郗住風隻覺得自己又死了一次,她緩緩擡眸,倉促的控制着四肢百骸遊蕩的尖銳的疼,寒聲道,“讓他也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可我不能啊,我窮其半生報仇雪恨,難道是為了成為他這樣的人嗎?”
“我不信!”黃嶼川嘶吼道,“我不信!你有什麼證據!有什麼證據!”
“證據?”郗住風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冷冷的摔在了黃嶼川的臉上,“這是我讓人謄寫的黃氏口供,連字迹都一模一樣,你不會看不出來你父親的語氣和文章功底吧。這就是證據,他自己認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