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不少，好在不是擁擠，張萬昌落座岸邊的石墩，尋覓着所謂佳人。不少人來搭話，張萬昌也有禮地回複，可等了又等，也瞧不出蔣玄所說的佳人是謂誰。

直至夕陽沉溺河水，化作火焰燒紅天邊流霞，這往來之人日落而息，隻留一葉扁舟困于漣漪之上，不知何去何從。

張萬昌視線所及，隻幌見那扁舟之上似是有個白衣人影，遠遠望去，小小一隻。他覺得這身影有些落寞，落寞的有些熟悉。張萬昌疑惑更甚，卻不知如何開口。

他沿着河岸向那扁舟走去，白衣身影的輪廓漸漸清晰。雖仍是離得有些遠，不過那小小一隻的身軀已然變得壯碩無比。張萬昌自是認了出來，是他耗盡積攢的修為從閻王手裡搶回來的阿澤。

沒想到癡睡了兩日，這人竟重新站了起來。張萬昌是高興的，他腳尖輕點水面，靈巧地站上船的另一側。

船身因多了一個人搖晃數下，也驚得盤腿坐在那側船頭的人放下了拄腮的右臂和支在左腿上的手，團攥成拳，回身張望着一步步朝他走來的人。

張萬昌頸間那抹倨傲的紅巾映入了那人的瞳孔，眼裡的冷漠冰河漸漸地冰雪消融，提防戒備變成脈脈含情的盈盈秋水。成拳的手掌此時已卸了力氣，雙眉蹙着心事，略帶血色的嘴唇微張，不可置信地望着朝他逼近的人。

“昌哥。”

張萬昌身形一頓，這喚他昌哥的尾音語調，不再是那孱弱的總角少年，如今需他微微仰視，才能看清面前之人的全貌。

“好久不見，杜子仁。”

“昌哥怎的不喚我子仁了？”杜子仁上前一步跨出，抓去了張萬昌右腕，衣袍下嶙峋的紅繩輪廓被他緊緊握住，他像是被燙到，猛得收回手，像條大狗一樣立在一旁，眼神乞求地看着張萬昌的眼睛。

“近五年不見，張口便是埋怨我的不是？”張萬昌牢牢地抓住杜子仁那瞳凝秋水的雙眼，他是笑着說的。

他沒有設想過任何與杜子仁重逢的場景，更未曾料到，五年時光會将當年那個跟在他身後的小子，雕琢成如今這副挺拔英俊的模樣。杜子仁的眼神裡，除了曾經的依賴與敬仰，還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

“昌哥，我以為……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杜子仁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眶微紅，仿佛這些年積壓的思念與擔憂，在這一刻決堤。

張萬昌莫名心揪得有些不忍，他确實想問杜子仁很多事情。他想問杜子仁為何離家出走？為何與蕭熠徒生争執？為何三年約定抛于腦後？為何杜子仁會一眼認出他，他自己卻認不清杜子仁的樣子了？

“你受了很重的傷。”他聲音低低的，沉沉的，陳述着一個想要了解的原因。

“是，差點入了鬼門關。”杜子仁本想着笑着說出這句話，可看着張萬昌的臉和那雙熾熱的雙眸怎得也笑不出來，隻能沉聲應着。

“那你......”

“我知道，是昌哥将我從閻王手裡搶回來的。”杜子仁瞧着張萬昌不解的神情繼續說道，“是個領着娃娃的姑娘告知我，我醒來時本想着感激她們姐弟二人，那姑娘卻告訴我說是張家公子救活了我。原來那日是真的，昌哥又救了我一命。”

張萬昌閉眼回神，深吸一氣，“我并不知丁香姑娘口中的阿澤是你，一入那院子，以為是他家官人抱病離世。”

他并沒有提是因紅繩而至，他将紅繩嚴嚴實實地隐于黑袍之下，語氣平淡地說完了這番話。

杜子仁身軀一震，而後自嘲地笑了。“我忘了，無論是誰，昌哥都會醫救的。怎會隻是因為那人是我，是我冒失。”

張萬昌并沒有開口否認杜子仁說的話，杜子仁說得是對的，無論那人是誰，也無論那人是好是壞，他都會去救，照樣會拼上他的修為，他的心神。

“可我那日夢見了昌哥。昌哥隻安靜地躺着，睡得好看。我離得遠，怕擾了昌哥安睡，我隻看着。可我還沒看夠，黑無常便拿着他那條黑鍊子捆住了我。我那時便知我快死了，死了好，死了馬上就能忘了。”杜子仁的眼神緊緊鎖定在張萬昌身上，仿佛害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會消失。

杜子仁胡言亂語地說了一通，張萬昌聽得雲裡霧裡。好在張萬昌的幸苦并沒有白費，杜子仁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但張萬昌覺得杜子仁小時候的倔脾氣貌似變得更加執拗了。

張萬昌回望着杜子仁的注視，他開口幽歎，釋懷一笑，“你我的約定還未兌現，我怎能叫那無常鬼将你奪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