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蔽日的樓船駛向荥陽城,沿途不時能看到兩岸役工背朝天在取土加高堤壩防汛。
依舊是三樓船艙,公子高懶懶倚在矮塌上,神情倦怠,“拾玖,還要多久?”
與秦竹身邊貳伍如出一轍裝扮的黑衣男人垂眸恭謹答道:“最慢一個時辰即可抵達。”
拾玖是陛下這次親自安排給公子高的暗衛,冥影部“拾”開頭的也就剩下他一個。
公子高極少坐船,就連在宮内也鮮少泛舟遊玩,長途跋涉加上水土不服,他就算沒有暈船的病症,也并不十分好受。
好在,馬上就要到了。
公子高并不傻,換句話說,其實他一直在故作平庸貪玩——非嫡非長的身份讓他注定此生要如履薄冰,他時常慶幸二世之位幸好是大兄公子高,至少他們底下這些兄弟隻要安分守己,怎麼都能得個善終...
荥陽城。
烈日高懸,蟬鳴躁動。
樹影婆娑帶來一絲不易察覺涼意,轉瞬即逝。
秦竹坐在玉石鋪就的六角涼亭内,腳邊、手旁各放了兩個冰鑒,表情恹恹。
小五拉着昭昭蹲在花圃旁玩螞蟻,她看着都覺得熱。
“昭昭,你餓不餓?”小五用一片綠色落葉不停給螞蟻制造障礙,不時扭頭問一句。
他知道肚子餓是什麼感覺,生怕這個隻有歲數比他大一些、個頭比他矮許多的妹妹沒吃飽。
翟昭穿着崔氏幾針改良過的襦裙,蹲在花枝旁小小的像個綠蘑菇,搖搖頭小聲應道:“不餓。”
她觀察了好幾天,這院裡的每個人确實都是大好人,連那個比她晚一天來到這的歡歡姐姐看到她也會蹲下身和她說話、不管她有沒有回應,都會笑着摸她的頭。
聞言,小五放心下來,安心地擺弄地上的螞蟻。
溪冬路過,見倆孩子曬得臉都紅了,喊了一嗓子:“呀!瞧這曬的!還不快進屋裡喝水!”
崔氏沒事兒也不輕易踏出屋子,甯可靜坐也不想有丁點兒存在感,聽到院中動靜,猛地起身差點跌倒在地,三兩步邁出屋,忙喚道:“小昭。”
翟昭身上的傷基本已經消腫,除了嘴角還有點兒淤青,但看上去不再是可憐兮兮的模樣,聽到她娘喊她,她急急起身,小腿撲騰得極快,慌裡慌張應聲:“娘!”
溪冬看得一愣一愣的,捧着曬好的絹布搖頭。
看這樣子,要讓這娘倆定下心過幾天安穩日子,怕是不太可能了。
餘光一瞥,又見貳伍站在六角亭梁柱陰影處,腳步加快往屋内走去,想着一會兒得準備點涼飲子給這幾個不省心的喝。
子桑二捧着草編的小筐從蘭家兄妹屋裡走出來,裡頭一塊塊的,都是剛從蘭陵身上剛換下來浸透鮮血和黃膿的烏黑草藥膏。
溪冬瞧見了,自然招呼道:“子桑,你弄好過來幫我搗些草藥。”
“好。”子桑二不自覺步伐加快幾分。
晌午後,萬裡無雲,終于舍得挪位置的秦竹站在院中往天上看,嘴裡嘀咕:“什麼時候下雨啊——”
【也沒個天氣預報什麼的】
既然打定主意接下來不跟着商隊繼續南下,而荥陽城也逛得七七八八,秦竹今早特意吩咐巴淮去耿管事那邊再知會聲,順便讓他帶去一大一小倆兜金币,讓他找幾個相熟的,沿途若是有些新鮮玩意兒幫她帶點回來。
荥陽城,縣衙内。
蕭柏縣令行色匆匆喚馬夫牽馬,冷凝着臉吩咐衙役們去通知縣尉即刻帶人趕去河堤。
要是他沒記錯,去年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日子,天幕看上去特别低矮,像是要朝人壓下來,之後便是決堤,淹死了許多人!
馬蹄聲疾馳往城外奔去,街上不少人駐足遙望。
就在蕭柏急赤白臉想要去檢查堤壩狀況,公子高搭着宮仆的小臂,小心翼翼下船。
腳踏實地那一刻,公子高心底長長籲出一口濁氣。
這外人眼中奢華寬敞的船艙,在他眼中逼仄窄門的不行,隻是此行事出有因,容不得他再挑揀一二。
“秦竹人在何處?”公子高雙手扶在腰帶上,金玉鈎帶一動不動,不怒自威的架勢拿捏了十成十。
雖然他不清楚為什麼阿父忽然要他來尋秦竹,甚至還下了密旨——說是如若遇到誰讓秦竹平白生厭,殺無赦...
也不知道為何父王如此看重秦竹,莫非——
不可能。
公子高搖頭,這秦師與發妻感情甚笃,不可能。
遠在鹹陽的嬴政此時還不知,就因為他“無緣無故”的偏愛,差點被自家親生子誤會與人違倫常。
一眼望不盡頭的行李與随從由樓船行至渡口空地,隻待公子高一聲令下,即刻出發。
雨就是這時候落下的。
悶雷甚至還沒響兩聲,噼啪的雨點就砸下來。
說實話,在這種跟釜鼎一般悶熱環境下,還挺涼爽的。
公子高頭發還沒濕透,頂上出現防水綢布制成的圓傘蓋,他遺憾地砸吧聲,很快踩着宮仆的背上馬車。
城中一片混亂。
尤其是攤販們,手忙腳亂收拾貨物,嘴裡罵罵咧咧“賊老天”。
有拖家帶口賣野菜鮮魚貼補家用的,中年女人抹着臉上的水,顧不上身旁淋成落湯雞崽的兒女,匆忙将簍筐底下的大片草葉撈出來,簡單遮蓋住東西,又急急收好,“妞妞,小牛,牽好娘的手,咱們回家。”
這是住在城郊的。
至于那些遊商,他們的貨物精貴,早在雨點子落下那一秒,就火速收拾好東西,卷好毯巾往驢車或是騾車上跑。
都是賺辛苦錢的,能省則省,大部分人甯可風餐露宿,也不願多花幾個銅闆在城中投宿。
秦竹對此一概不知。
等她聽到來自小五的歡呼聲,後知後覺發現竟然真的下雨了。
滿懷喜悅地将窗子推開到最大,檐下燕子叽喳不止,她點着腳尖趴在窗欄上看雨景。
水汽朦胧,天陡然暗下來。
溪冬用火折子将屋内燭台點燃,空氣中蔓延着一股油脂燃燒的異香。
【不愧是蛟魚油】
秦竹沒回頭腹诽,她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來這年頭宮中的燈油皆有北海裡的蛟魚制成,殘忍是殘忍了點,但這不是君權主義封建社會嗎?
捕撈深海鲛人,扒皮抽筋煉油,殘忍且合理。
她住在這裡,由耿管事安排,蕭縣令把控,自然不可能用尋常人家用的普通燭油,一切吃穿住行都是以最高規格安排的。
當然,在吃上面,秦竹有自己的堅持。
這也就使得,不止是吃苦許久的崔氏等人,就連不重口腹之欲的溪冬都親口贊過這荥陽城的吃食甚好,覺得此處單就口味上比在鹹陽有過之而無不及。
雨勢漸大,子桑二跟在溪冬後頭忙進忙出,将六角亭、院子一些不能淋雨的都重新挪置安排。
尤其是那羽毛華美的大鳥雀,在子桑二略顯狼狽地驅趕下,終于将其趕入無人住的偏房。
小五興沖沖地也要幫忙,被崔氏一把拉住。
她早年夭折過一個孩子,就是因為受涼高燒不退沒的,雖然她不想過分熱情惹人厭煩,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得多看顧些。
溪冬将涼亭裡的果盤端放進堂屋,恰好把崔氏的動作看在眼裡,沒有說話。
蘭歡也在旁邊安靜坐着。
還是秦竹方才随口一句“别在屋子裡悶壞了”,這才引得兩人來到堂屋落座。
雨水很快帶走一部分暑熱,秦竹從晨起就困頓的腦袋終于清明幾分,她背對衆人,掰指盤算接下裡該怎麼“合情合理”地把小黑蛟給的那些果蔬拿出來。
番茄肯定要排第一順位。
還沒等她琢磨完,院門忽地被打開。
十來個仆從模樣的人急吼吼跑進來,排成兩列站定,還沒等她喊子桑二去攔,一輛奢貴精潢的馬車被人擡進來...
秦竹怔愣兩秒,不可置信地用指背揉眼。
沒錯了,馬車确實是被人擡進來的,前後左右簇擁着二十來号腰佩利劍的人,硬生生将馬車車廂扛起,越過高高的門檻,經由小徑石闆的院中,穩穩放到堂屋前。
簾幔一左一右挑起,公子高面無表情走進屋。
秦竹:??
極具象征意義的儀仗才出現在院門,溪冬就急急拉住要往外沖的子桑二,忙裡慌張地斟泡茶、鋪軟墊。
公子高被這雨後泥濘颠簸的路面整得沒什麼說話的欲望,隻是簡單與秦竹寒暄兩句,便要了間屋子休息。
雖說城中早就安排好他近段時間的住處,但他實在沒精力再輾轉回去歇息。
秦竹從善如流帶着人來到剩餘屋子最大的一間,囑咐子桑二與溪冬好生協助公子高身邊的宮仆伺候,很快離去。
廊下過道,貳伍向拾玖微颔首,沒有說話。
拾玖有一段時間沒看到貳伍,同樣回以點頭緻意,面上淡淡。
這就是冥影部,隻有代号,人生目标即使命必達。
院裡來了幾十号生人,敞開的院門甚至能看到屋外站了更多,小姑娘昭昭第一時間就拉着她娘回屋,緊閉窗門,同樣驚懼不安的還有蘭歡。
因而等秦竹再次回到堂屋,屋内隻餘巴忻在擦抹桌面。
“巴淮不會冒雨趕回來吧?”
秦竹算是看明白了,這倆人一個看上去大管家樣樣行,一個默默做事吃苦耐勞,講白了就是任勞任怨的人形牛馬。
短短幾天,事情做得周到,但就是太過于細緻,将她一切話語都當成聖旨執行。
一絲疏漏都未曾有過,跟機器人一樣...
巴忻放下桌布,回身笑道:“秦内史不必擔憂,不過一點雨罷了,不礙事的。”
從鹹陽城出發始,巴忻其實都在默默留意秦家這位的動态,畢竟是家主親自發話要她與巴淮照顧的人,要不是耿管事說秦内史似乎不喜歡生人靠近,她早早就主動去服侍左右。
來到這荥陽城,短短幾日接觸,她發現外人口中因是秦簡之女才格外被人優待的秦竹實際上是個再好不過的人——不僅一點架子都沒有 ,就連偶爾的小脾氣都是可可愛愛的,唯一動怒的那次還是因為溪冬那個侍女被調戲。
想到後面縣令特意登門說的對那些懶閑漢的處置,她覺得屬實是好,這樣的主子,誰家當奴為婢的不心甘情願為其效命?
等到巴淮冒雨趕回來,還被院門外的隊伍震得渾身一顫,還當是出了什麼大事。
好在,門外的有個侍從是常年在鹹陽宮内外負責跑腿的,巴淮在巴清身邊也見過幾次,雙方互相問候兩句,等通報的人去而複返,巴淮很快就被放了進去。
“轟隆隆——”
雷聲炸響,電閃雷鳴。
秦竹陡然一驚,差點将手心的茶盞打翻,莫名的,她心底隐約不安起來。
後半夜。
屋内的人皆睡熟,屋外檐下密密麻麻的站滿人。
渾身濕透的縣丞連滾帶爬從馬上下來,跌跌撞撞地就要往秦竹院裡沖。
誰能想到,隻是一場雨——河壩決堤了!
縣尉派人回來兩趟,幾乎帶走了所有吏卒役工,就這樣,剛才消息傳來,說是蕭柏縣令在洪流中被沖走,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