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甚?”燭火晃動,溪母沒力氣地癱軟在醫館打下手的婦人身上,啞聲問道。
溪冬緊盯着阿姊臉色,手覆在阿姊那快要沒了起伏的腹上,沒有回答。
王順成面色發白,死死盯着懷裡女子阖起的眼睑,涕泗橫流,發着顫抖聲喚道:“夏兒、夏兒...”
幼年喪母的他,前半生就貫穿兩個字——“活着。”
除了要努力在後娘手底下活下來,之後就是想着要從刀劍無眼的戰場上活着回來。
直到遇到溪夏,他成了贅婿,“活着”變成“好好活着”。
滿手是血的女醫也沒了辦法,産婆怎麼都擠不下胎兒,她抓不穩胎兒的頭,隻摸到腳,這胎...
所有人屏息凝神,靜待床上女子呼完最後一口氣。
溪夏腦子渾噩,頭很痛,身下痛得沒了知覺,隻覺得自己很累很困,如果能夠閉眼歇上一歇就好了,臉上有熱熱的水劃過,她聽到有人模糊地喊她...口中是溫熱的甜湯,潤過幹疼的嗓子,一直往肚裡流淌...肚子?肚子!
“哇啊啊啊——”皺巴巴的孩子扯着臍帶用力哭喊,像是不滿意沒人迎接他的到來。
“夏兒!”小心翼翼親上那勉強睜開的眼睑,王順成探頭去看被一擁而上的人抱起的娃娃,驚喜萬分地握住那孱弱的肩膀,哄道:“不生了,咱再也不生了,你别睡,再看看我。”
溪夏好笑地看着向來話少的男人牛頭不對馬嘴絮絮叨叨,身上陡然生起無窮無盡的力氣讓她累極卻還是能夠從心所欲擡起剛才仿若重若千金的右手,輕輕摸了摸那俊朗但比老樹梆子一樣粗粝的臉皮。
溪冬隻是笑,左看右瞧,起身踮腳看了看娘懷裡的侄兒,抿嘴笑着出屋報喜。
街路兩旁,燈火通明。
好心人不僅給藥鋪外的所有人施藥材,還讓食肆送來了幾大桶姜湯!
“多喝點。”白日裡還在急不擇言罵夫君的女子一邊哄着一碗湯藥下肚安穩不少的孩子入睡,一邊将剛拿到的姜湯遞給身旁以别扭姿勢護着他們娘倆的男人。
左手擡起虛虛攏在半空,聽到媳婦兒生硬的軟話,男人沒脾氣地憨笑:“你喝,大人們說咱都有,我一會兒再喝。”
女子賭氣般将碗往男人嘴邊送,冷聲道:“叫你喝你就喝!”
昨晚棚屋漏雨,這男人一夜沒睡,騰挪半天位置給孩子和她遮風擋雨,她又不是什麼惡毒媳婦,難不成真看這男人熬出病!病了不還是她照顧!
再說了——
女子往還在提桶挨個分發的前頭人堆看去,心下嘀咕:“大善人的錢也不是刮來的,說歸說,怎麼可能真的每人一碗!”
得知神農巷這施藥送姜湯,這裡裡外外的,打不住有千百号人嘞!
也不知道這好心人姓甚名誰...
深藏功與名離去的秦竹并不知道自己無心之舉即将帶來的巨大回報,此時正滿臉糾結地蹲在自家院中看小五烤蟬。
黢黑的小胖手,子桑五自個兒搭了個簡易小烤爐,左右手各一把蟬串,滿臉紅潤:“小竹阿姊,你真不要?可好吃了!”
秦竹咽了咽口水,欲言又止,止又止不住道:“你餓了啊?”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五條烤魚啊?!這都不夠吃?】
溪冬還在陪産,子桑二又被她打發去監工——這食肆的人,藥鋪的人,收了那麼多金葉子,要是偷工減料,呵呵呵。
小五肚兒渾圓,咬着一口蟬嚼吧嚼吧搖頭:“不餓啊——好吃——”
不知道是不是入夏了,他在院裡練字的時候聽着榆樹上蟬鳴喧嚣,幹脆上樹逮蟬。
肥碩烏黑,一看就很好吃!
【呃——】
秦竹癟嘴聳肩,起身往自個兒屋裡走:“你吃吧,我去歇息,火要熄好。”
“哎——”歡快的聲音夾雜着吱嘎砸吧地咀嚼。
繁星滿天,“啪——”秦竹拍死一隻蚊子,起身關上窗。
【該死的蚊子,得整個蚊帳了,這年頭有沒有蚊帳?】
秦竹給自己小腿上凸起的紅包掐了個十字架,擡手仰頭翹着二郎腿望床頂。
純手工打磨的梧桐木制成的拔步床,是秦竹口述讓城中墨家流派的匠人做的。
送來裡巷那日,還引得不少人駐足詢問,甚至連蒙母都特意過來觀賞,後面狠狠心也使了不少銀子,添了一家五口四張大床。
手指繞着單薄的絲綢寝被,秦竹莫名萌生出一種虛無感。
【“日行一善”系統善意值更新:來自城郊王氏一家 +3;來自神農巷李氏+1;來自山海巷......善意值進度為:5033】
許久沒出現的系統冷不防出聲,秦竹一個激靈直接坐直身,恰好大眼對上小黑蛟的小眼。
【好醜啊...】
也不知道這小黑蛟怎麼長得,鲇魚裡鲇魚氣的。
「嘿!我聽得見的!」小蛟龍好不容易出現一次,還沒等它醞釀情緒鼓勵玩家再接再勵,就聽到秦竹吐槽它的扁頭,氣得長須抖動,虛空出現閃白雷霆。
【“噢噢,我錯了。”】秦竹敷衍地哄道。
随着日子一日日過去,曾經的雄心壯志早就不複存在——等她攢夠一億善意值,怕不是她骨頭都被蟲蛀、化成灰了。
在這個還沒有必須要火花的時代。
漫無目的地走神,秦竹一心琢磨着怎麼翹掉朝會,這休沐日也太少了,每天比雞還早起,人過的日子?
小蛟龍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類型的玩家,一時語塞,想着同期那個小鲛人任務達成後飛升成道,羨慕得整宿整宿睡不着眼紅,閉了閉眼,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秦竹觑看小黑蛟的動作,隻見它神神秘秘掏出一堆書——《母豬的産後護理》《珠心算寶典》《蝦塘養殖技巧》《木匠100問》《火器的原料與制造》
秦竹:......
「你且看着,切記不要出現破綻暴露身份,待日後...」小黑蛟搖頭晃腦,故弄玄虛地用尾巴拍打成摞的書,就差手把手指導秦竹要如何将這些書落地實踐,發揚光大。
秦竹呵呵兩聲,随手翻看散落一床的書籍。
【這是我愛發明的少年宮培訓班?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國産魚粉11.7%、酵母粉4%、蝦殼粉10%、大豆磷脂5%、磷酸二氫鈣2.6%、乳酸鈣......】
秦竹停下翻動頁碼的手,語重心長道:【“小蛟啊——不是我說,純理工科啊?”】
【人幹事?】她默默加了句吐槽。
說歸說,秦竹耐着性子将手裡這本疑似專業養蝦實用經驗寶典大全附帶圖解的冊子好好放到新打的壁櫃裡!
如今造紙術還沒出現,這扁頭龍的意思她懂,不就是讓她要麼抄錄篆刻到竹簡,抑或是口述給能人巧匠制出成品...口述簡單,但得理解啊!
【就我?】
秦竹自個兒都不信自己能夠在餘生幾十年讀懂這些晦澀的公式原理,還要她口述給别人?還不如刻在竹簡上!
不過——
【始皇大大是卷王,我可不是,我就是個廢物,這玩意兒要我抄錄篆刻...還不如直接讓我game over...呵呵呵】
冷笑着目送小黑蛟離去,秦竹躺在床上聽着善意值不斷進賬,唉聲歎氣。
短短一個時辰,竟然有快兩萬的善意值進賬。
也不知道子桑二這是造了她多少金葉子。
去付人參錢時,子桑二正好帶着城中又一個空閑的産婆歸來,秦竹不想摻和太多,隻是将買參剩下的金葉子都給了子桑二——除了囑咐他監視藥鋪别昧去太多,還讓他盯着食肆那些人不要在姜湯裡偷工減料,最重要的是,萬一的萬一,如果溪冬她阿姊遇到什麼棘手的事情,務必舍得用錢将大人的命先保下。
【人生啊——】
秦竹怅然,她本不想多管多問的,免得将來萬一有機會離去時舍不得,偏偏溪冬對她還怪好的。
秦竹還在苦悶得想要去翻箱倒櫃找溪冬藏起來的米酒,遠在鹹陽宮的嬴政“嘩——”地一聲放下翻看的竹簡,驟然直起身子。
後殿寂靜,侍從跪伏一地。
“柒。”
輕易不會留意的地方,精雕細琢的橫梁上,一道黑影躍下,恭敬地垂首。
“召貳伍。”
代号為柒的男人旋即隐沒在暗處。
貳伍是暗探裡為數不多的女子,三月出巡時被陛下安排在秦幕僚左右,每月休沐日前一日的醜時回歸禀奏。
這還是第一次陛下在休沐日召她歸來。
嬴政眉眼下壓,心潮些許澎湃,他就算再不懂那秦家小女平日裡神神叨叨的話,也聽得出那“造紙術”、“火器”絕非俗物!
先前秦家小女隻言片語對趙高與小兒胡亥的不滿就給他提了醒,要不然他也不會派暗探去監視——意外發現那該死的玩意兒竟然撺掇胡亥這沒腦子的東西篡奪太子之位!
想到如今被軟禁在偏殿的胡亥,還有不明所以還在求情的兒女,嬴政又是一陣憋悶。
嬴政仔細想過,究其根源,他認為這秦家小女怕不是有那通靈神獸谛聽的血脈,畢竟當初秦軍師就洞悉人心,戰無不克,至于為何反了過來,獨他能聽到她的心聲,他也有論斷——他德兼三皇,功過五帝,颠乾倒坤也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