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是無皮男子讨要靈丹的嘶吼,加之林慕白曾予她淺嘗即止的吻,足以讓花時捋清前因後果。
她切切實實在幻境中度過十幾年,多少能猜測出來,要穩定她識海不散,少不了丹田處靈力湧動的加持。
以林慕白隐忍要強的性子,倘若知曉他瞞着不說的幼年經曆被扒得一幹二淨,恐怕飲了忘川也要氣活,再默默将靈丹沒收回去。
但花時未敢認出眼前的林自秋。
那無皮男子被無迹捆在馬車角落,骨血摩擦地闆的沙沙聲惹人汗毛倒豎。
“你說他沒有轉世,其意為何?”
花時回憶起昏睡前男子說的話,心下沒來由地不安。
“本座需要和你這黃毛丫頭解釋?不過運氣好占得靈丹,要不是本座被人暗算,遲早将你挖個幹淨,送去給那小子陪葬……啊!該死!”
話音未落,無迹擡腳踩磨林自秋雙膝,截斷他的胡言亂語。
“神神叨叨的,講什麼瘋話?”無迹抻開長鞭,“說,是不是你将林少卿傷成這樣?!”
林自秋仍笑聲瘋狂:“他自尋死路,與我何幹?說起來,還得謝你折他神魂,靈丹無從修補,才叫本座這麼些年,終于有了可乘之機啊。”
本座,折斷……
花時猜測為真,道:“你是長生教主,曾經的林禦史?”
“那又如何?”
想起幻境所見,她按捺火氣:“好歹是林慕白生父,為了名利不認祖歸宗便罷了,為何還待他如此殘忍?”
林自秋不以為意,不斷嘗試起身,一舉一動間肌肉抽動。
“怎麼,那小子不是一直單相思麼,你會聽他訴衷情腸?”
“……”花時一時無言,林慕白對他的過往從未提及,若非有幸入得回憶,旁觀他出生至流亡的點點滴滴,恐這輩子也無從得知。
不料此時,沾過林自秋毒血的手套漸被腐蝕,無迹見勢不對,忙褪脫下外衣手套,嫌惡蒙住林自秋的臉,直到他毒性發作,整個人化作膿水,了無生迹。
與他過往僅存于世的牽絆,由此中斷。
“這些江湖人當真險惡,臨死還不忘拉上墊背的……小姐,我們得加快腳程了。”
花時忽覺心力交瘁,整個人空落落的。
她撐着一口氣去往林府,方便收撿遺物,處理他的身後事。
倏一踏入府中,十一着急忙慌迎上來,發間布滿塵土枯葉,狀态仿佛堪堪回神。
“大人……”他呆呆望着家丁将林慕白擡至靈堂,不禁揉了揉眼,随即如夢初醒,一路緊跟家丁而去,喉中輕喚愈發哽咽。
花時屏退旁人,隻留無迹駐守門外,獨自踏入他的寝卧。
除卻生活起居的物件,有關林慕白的東西少之又少。櫃中青裳玉冠,碧色手镯,皆是她曾贈他之物,卻無一是予他真誠相待。
旁邊一隻機關匣子,驟然引花時注目,她随意撥動框内數字,思考所設口令。
不出所料,在他的生辰和自己生辰裡試探,終以自己生辰破了匣中機關。
當年借給無名男孩的海棠頭飾,赫然躺在絹布正中,由他妥善保存。
花時各色花卉首飾多得認不清,并非隻鐘愛這一款,或許重逢後的遺忘厭棄,才是讓他無從相認罪魁禍首。
分明往日相處過程中,隻要其中一個節點改變,就有無數次重修舊好的機會,她卻一意孤行,一次次把他推向深淵。
自幻境出來,花時大抵理解了林慕白對她出乎意料的執着。親近之人接連喪生,他獨自守着那些記憶,便剩她一人還留有羁絆。
他會鐘愛雪松香露,更是因為此物上身的味道,和萬俟公子八分相似。
或許愧疚,或許自責,試圖留住幼時寥寥無幾的溫暖。
那麼于她,摻雜的能有幾分愛意?
從前花時害怕他糾纏不放,能避則避,如今卻擔心,他從未真正理解什麼是愛。
與她成婚,是作為棋子制衡朝局,卑微讨好,更是因林南箫之死百般受她指控,将“過錯”潛移默化包攬自己身上,盡力補償。
偏生尚未指婚時,花時極愛瞧他害羞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時常劣根性作祟,仗着好友之名,沒分寸地調笑戲弄。
戲本子讀多了,比生辰宴初遇還要孟浪的話都對他說過,卻并未沒想過和他真結連理。
她隻當自己年少無知,胡亂留情惹得少年動心,解釋清楚就好。豈知招了個硬茬,冤家似的怎麼也甩不掉,還頗得爹娘喜愛,叫她抵觸愈發強烈。
時至今日,他死得這般透徹,倒也成全了那時的她。
花時一件件收整遺物,又将無迹喚了進來。
“從前他贈我,被随手扔進庫房的東西,可還找的出來?”
無迹無所适從地撥弄護腕,面露難色。
“小姐……燒喜服那天,你不是嫌晦氣,讓林少卿清出私庫有關他的物件,一并燒了嗎?”
花時心被剜了一下,不願回想當時場景,“……一樣不剩了?”
無迹糾結半晌,硬着頭皮道:“或許,或許他也于心不忍,藏有遺漏呢,屆時我們回去找找?”
望着桌上一小堆青綠,尤為諷刺。
過去是為嘲諷他不配和林南箫相比,事到如今,卻彰示她所作所為有多麼一葉障目,沖動妄行。
細細想來,自己當真對他的喜好一概不知,送給他那些賀禮,稍微花點心思都不肯。
将他逼上絕路的何止林自秋,她亦是最大的幫兇。
花時滿懷心事,拾完寝卧,又走了趟書房。
十一背好行囊,冷臉将一卷畫冊交到她手裡,語氣淡淡:“大人未及送出的生辰禮,花小姐若不喜歡,可以扔掉。”
她默默展開畫冊,裡邊是林慕白以她身份放糧濟民,聯合城中百姓及善堂孩子寫下的感謝文字。
之所以制成畫冊,是因百姓并非人人識字,表達不出的意思,便以圖畫展示,或請青衣代筆書寫,洋洋灑灑積少成多,本該一卷的長度,生生擴充了一冊。
花時頁頁查閱,沒放過任何一處,卻唯獨不見林慕白的隻言片語。
她失落合上畫冊,看着十一全副武裝,道:“他……可有旁的話托你捎帶?”
“沒有。”十一斬釘截鐵。
“你要離開了麼?”
“屬下曾定下口契,此生隻為大人效力,如今他已下葬,我亦沒有留下的必要。”
少年緊繃着臉,背過身于風中僵立許久,終忍不住開口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