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瓒的反應跟陳曦的預想有着不小的偏差。
在陳曦的預想之中,知道狼矛争強好勝、追名逐利的人格底色之後,狼瓒做的第一件事應該是打壓這個競争對手、奪回這些年自己失去的權力才對。
盡管現在狼瓒是有要弓箭的想法,但她的出發點并非争權奪利,或者為自己這些年受的委屈出口惡氣,而是為了養活家庭。
陳曦實在低估了灰狼部落對狼瓒造成的創傷。
原始社會物資匮乏,獸人整日奔波勞碌維持生計,很難能有時間去創造任何形式上的文化。在這種環境下,大衆唯一可以接觸到的文化就是信仰。可這種隻由祭司掌控的文化,出生時就不清白,而是帶着自己的使命。
人是環境的産物。連一首歌聽得久了,張口都能随意哼出一兩句旋律,更何況是日夜不息,代代傳誦的信仰。用不了多久,灰狼部落就自上而下全被同化,狼獸成了狼葵和狼月堅定的維護者和自發的傳播者。
在這場雙向奔赴中,狼葵和狼輕松達成民衆與首領共振的目的。現在,狼葵和狼月就是蜂王,就是蟻後,她們通過分泌信息素,也就是信仰,來傳遞指令,調控整個蟲群。
在狼瓒因狩獵隊失意,對未來充滿迷茫時,經受過洗禮的灰狼獸們便成群出現,銜着信仰送到狼瓒手中,微笑着将榮耀的桂冠戴到狼瓒頭上,在鮮花和掌聲中簇擁着把狼瓒推向了家庭,這條聖經中指明的唯一道路。
這條路到底對不對呢?那天圍着那麼多人,到底是簇擁還是押解呢?根本沒必要糾結這些,因為這條路是群體的意志所向。不按部就班地踏上去,就是違背群體的異類,輕則唾死,重則砸死。
一個人怎麼可能與一個集體的意志相對抗呢?狼瓒想叫罵,想掙脫,但是周圍的叔叔伯伯、姑姑婆婆會微笑着揮舞觸角扇她的巴掌,狼瓒再反抗,再扭打,周圍人一看按不住她了,就會把她的小孩找來,扇小孩的巴掌。
沒有辦法,狼瓒隻能将自己一切的抱負和理想從狩獵中抽出,轉而全部投入到家庭之中。
家庭取代狩獵,成了狼瓒終身的事業。
這種觀念植入時實在太過暴力,狼獸們你一刀我一刀割開肉皮,不顧排異反應強行将異體塞入創口。現在傷口愈合,隻留下畸形的增生,當年的植入物消彌于肌理之間,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再也取不出來了。
怪不得狼瓒遇事第一個想到的是家庭、怪不得狼瓒對捍衛家庭幾乎到了執拗的地步、怪不得狼瓒對背叛家庭的狼矛态度如此決絕。家庭就是她的事業,第一份事業是身不由己,可現在離開了信息素的支配和群體的脅迫,怎麼還會眼睜睜看着第二份事業從内部瓦解呢?
家庭,怎麼就偏偏是家庭呢?哪怕是争奪權力,陳曦都會比現在更暢快一些。
陳曦閉上眼睛,深深吐了口氣。
狼瓒的家庭不單單是從内部瓦解的,甚至可以說是由陳曦一手促成的。并且,破壞狼瓒家庭絕非臨時起意,而是一場漫長的的策劃,從第一次分配時策劃的第一步就已經開始了。
當時陳曦是真的想靠自己的見識和能力管理好部落、把心掏出來好好對待大家的。可惜,事與願違。
還記得自己提出要分配部落物資時那一道道冰冷的眼神,說不上尴尬,也談不上幻滅,陳曦隻是猛然醒悟過來:她算什麼東西呀,隻不過懂一些木工,憑什麼對他們辛苦勞作攢下來的物資指手畫腳?說她是祭司,她就真把自己當祭司啦?要不是因為總共就十來個人,急缺人來幹活,誰會捧着她啊。
用得順手,那她就是絕世好祭司,不順手,就立馬翻臉,要從她身上叨下一口肉來,殺驢也總得先卸下磨盤,可這邊陳曦還在為了這張空頭支票呼哧呼哧出力呢,那邊就琢磨着要取肉了。
還真是獸人啊,人性和獸性各占一半,一觸及到自身利益,獸性就占據上風了。
理智壓過初次領導部落的熱血之後,陳曦立馬想明白了自己的價值:一個壯年勞動力、一個容量巨大的資源庫。這些特質本足以讓陳曦站穩腳跟的,可是與紫貂部落結盟後,有了四十隻紫貂獸托底,部落衆人的容錯大了,陳曦的價值就縮水了,就沒用了,甚至于祭司的位置也可以換人來坐了。
别再抱有無謂的幻想,早點面對現實吧。跟野獸打交道,就要用野獸的方式,從一開始就在與野獸同行,現在陳曦早就對馴服野獸駕輕就熟了。
不稀罕她出的這點微薄之力了沒關系,她還有見識。千年的文化積澱幾乎讓她成為了取之無盡、不斷更新的肉源。農具、闆車、制鹽、弓箭……這些都是陳曦掏出來的肉塊。可惜陳曦喂養的野獸地位和等級意識太差了,吃着她給的肉,卻一點也沒表示出對她的尊敬來。
大費周章離開灰狼部落,現在肉塊的自主權握在她手裡。
她可以把肉塊分給大家,當然也可以留着肉塊誰也不給。對于不順從的、意欲反撲的,她可以少給一些肉塊以示警告,對于溫順聽話的,也可以多給一些肉塊以作表揚。
對于最強壯的、最有能力咬斷陳曦喉嚨的,這種野獸就需要在還未長大成熟之前就餓着,讓其攝入體内的養分永遠追不上身體的需求,從而使身體永遠保持袖珍的狀态,尤其是狼矛。
狩獵高于種植高于采集,這條法則并不止于灰狼部落,隻要獸人的身體還需要大量吃肉,隻要狩獵依然是唯一獲取肉食的方法,那這種等級就會一直存在。作為狩獵隊的隊長,狼矛的地位要遠高于其他部落成員,威脅也遠高于其他成員。
鴉雲鴉羽姐弟與狼矛同在一個狩獵隊裡,是狼矛的下屬,她倆曾經受到過狼矛的幫助,對狼矛心懷感恩。
剩下三隻鴉獸雖不是狼矛的直系下屬,卻也是其他狩獵隊的成員,受到狩獵隊的管轄。
不僅如此,鴉蒼三人與鴉雲鴉羽關系親近,當時就跟着鴉雲離開灰狼部落,現在也沒可能不跟鴉雲抱團。這樣看來,似乎整個部落的力量都在朝狼矛聚攏。
陳曦當然不會眼睜睜看着狼矛的勢力日益壯大。可到底要怎樣破壞他們之間的聯結呢?
人活于世,不可避免地參與到家庭和社會中,從這兩方面入手,絕對可以熄滅狼矛的氣焰。
狼矛心裡不平衡、覺得自己失勢、陷入恐慌,那簡直再正常不過了,這可是陳曦費了好大心血才促成的。将狩獵隊分解成狩獵和采集兩隊、“秘密”給鴉獸教制鹽的方法、故意改變家庭分配方式、點醒狼瓒來挑撥夫妻關系……狼矛要是越過越紅火,那才是陳曦的無能。
不過也談不上挑撥。無論是家庭還是同伴,狼矛的關系網本來就漏洞百出。他敢說不知道鴉獸低人一等、敢說沒從狼瓒維護的家庭裡邊占便宜嗎?他當然知道,隻是一切利好與他,裝不知道罷了。
就算沒有陳曦,這些矛盾依然會爆發,她隻是瞅準時機往引線上吹吹氣,讓炸彈早點引爆而已。況且,晚爆炸也不會有啥好處,場面依舊難堪,最後還得陳曦想辦法收拾爛攤子。但是早點爆炸起碼對陳曦奪權立威起到了一點作用,倒不如物盡其用,這樣狼矛也算沒白死一趟。
就這樣一筆一畫,陳曦親手給祭司這張空頭支票附上了價值。現在喂養的野獸懂規矩了嗎?不知道,但最起碼它們餓得沒力氣咬主人,隻能搖尾乞食了。
如果再來一次,陳曦還會這麼做,并且一定要這麼做,把權力握在自己手中,她從來不後悔。隻是可憐了狼瓒,她站的離爆炸源太近,被餘波誤傷了。
狼瓒的家庭現在支離破碎,陳曦心底是真的有幾分愧疚的,她看得出來狼瓒對她有多麼赤誠。如果自己不插手,起碼狼瓒可以在美夢中快樂地多睡幾年。但凡狼瓒索要的是任何物質上的補償,陳曦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可她要的是弓,那答案隻有一個。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