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它是多久前的凄涼心境？因相隔太久而無從追溯，唯有天上那彎如鈎的新月，依舊挂在記憶的烏雲下。那一鈎摻着寒意的猩紅，勾出多少心碎的秘密？
難怪伽馬會說沒有解不了的毒，隻有戒不了的愛，她執迷不悟的模樣跟中毒有何區别，“一個男人如果愛你，就會希望你衣食溫飽，無驚無險，無憂無慮，即使這些他自己給不了，也希望别人給得了。而不是打着愛情的幌子，将你占為己有，欺負你，囚禁你，糾纏你。”
塔莎心如明鏡卻不吱聲，心裡滋生出的陰暗預感卻比剛才更加強烈。就像下樓梯時在最高的地方踏空了一層，還沒來得及适應，就整個人摔了下去，眼前一片血海翻騰。
“伊達波，假如家族把獵殺他的任務交給你倆，你們有幾成的把握？”
他垂着腦袋思忖了一會兒，回想起馬爾科在海嘯時溢出的霸氣，他就明白他稚嫩的氣還遠不及對方。因為底氣不足，他答話的音量都低了不少，“十三億的賞金可不是鬧着玩的，我單挑的話，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沒有，連造成傷害的可能性都極低。我跟伽馬聯手的話，有兩成的把握；我們三個一起上的話，有三成的把握。恕我直言，你主動出擊還能活着是奇迹……”
艾斯跟送他回房的以藏告别後就踏進了女孩的寝室，焉知在門口就看到她的被褥都滑到了地下，估計是前面老爹發動海嘯而牽連船身一陣晃動所導緻。他在熹微的月色裡哀歎一聲，彈指點亮了一盞台燈，借着橘紅色的燈光，他降低走路的動靜靠近床前，仔細端詳着近在咫尺的夢中人。
寬松的睡裙并未完全掩住她的四肢，她展露在外的肌膚潔白無瑕，那是神明賜予人間最好的禮物，安詳純淨，聖潔美麗。好像一隻稀罕的鳥兒，他生怕驚擾了她，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她睡得很甜，顯得乖巧而溫情，在潛艇内也是，像是許久沒睡過一場好覺似的。他拾起地面的棉被重新為她蓋好，将其落到她的下巴處，露出口鼻保持透氣。
在雷瑟的時候他還沒注意，此時才端倪出本來就纖細的她又瘦了一圈：下颌變得更加尖利，臉頰肌凹陷得明顯，連眼眶周圍有輕微的浮腫與眼袋。他已經如願為她報了仇，已經用鬼火将托馬斯送往了地獄。可不知為何，他心中的郁氣沒有纾解，反而越來越濃重，胸肺間的血氣和悶疼像炸開了鍋一樣翻湧不停。
人類在面對災厄和苦難的時候，一般會有兩種表現，普通人會逃避，高貴者會憤怒。他不難想象，身單力薄的她在雷瑟經曆了怎樣的折磨。她是普通人，但她無處可逃；他不夠高貴，但他好歹有資格為紅顔怒發沖冠。
盡管他們的出身、所處的世界、成長的環境判若雲泥。可他了解她，她表面看着單薄脆弱，卻擁有一顆清澈頑強的心。塔莎對她的評價相當中肯，她值得一個完好的男人守護，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幸扮演好守護者的角色。
人世間紛紛擾擾，有的路，是用腳去走。有的路，要用心去走。深一腳，淺一腳，歡喜在路上，悲傷在路上。眼光不到，容易走彎路；理智喪失，容易走絕路。但隻要心不走在絕路上，生活也終不會給你絕路走。
特别是她選擇走出費德巴斯德後，曆經了一段四處漂泊的歲月，令她的心境比三年前更堅韌，也更透徹。關鍵還時不時語出驚人，就好像習慣了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這個世界，以及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導緻她對人性有深刻獨到的參悟。如今她給他的印象與當初有天翻地覆的差别，就像一株野生植物而朝氣蓬勃，同時亦理所當然地吸引着他。
他一直不知道，在與他重逢前，她去過哪些地方，接觸過哪些人，發生過哪些事。他也不知道，她對他而言，究竟是朋友還是……他隻知道，在她被卡梅爾劫走的那一刻起，他撕心裂肺肝腸寸斷。他徹夜失眠，縱容自己酗酒，放任自己對海軍洩憤，似乎從來沒有過如此焦躁懊惱。彼時他的腦海裡隻剩一個想法：不将世界政府的走狗殺光，他就誓不為人。
一生中，可能會遇到某個人，她打破你的原則，改變你的習慣，成為你的例外。然後歲月流轉，不知不覺中，她變成你的原則，成就你的習慣，這是一種無法斬斷的羁絆。
整間卧室沉浸在一片溫暖的金色中，仿佛一幀故意做舊的電影膠片，溫煦而朦胧的美麗。心生一念的他偷摸拉起她的手，骨節分明，十指修長。他把她的手跟自己的手比了比，他的手掌比她大出好多，接着讓彼此十指緊扣糾纏。不記得是誰說過，這種手勢，戀人專用，叫做永遠。
“小娅，對不起，因為我的誤會和沖動，我不小心殺了你的好朋友。其實，卡梅爾是迫于無奈，背叛并非是她的本意。她臨死前拼盡所剩不多的力氣替你解毒，我卻以為是她心思歹毒想要攻擊你，你會怪我嗎？”
應該被壓在心底的話，被埋葬的真相，艾斯不敢在她清醒時坦言，隻好趁她睡着時傾訴，“怪我沒有查清楚就将氣撒在了她的頭上，害她落得一個死無全屍、灰飛煙滅的下場。連她的愛人也陪着她一起殉情了，跟随雷瑟島一起被沉入海底。”
“我忽然覺得，人生就是一列開往墳墓的列車，途中會路過很多站，很難有人能自始至終陪着你走完。當陪你的人要下車時，縱然不舍也該心存感激，再揮手道别。”他的靈魂仿佛從身體抽離出來，回到了遙遠的，蒙着暖暖的，金色薄紗的過去，“不管是你的姐妹卡梅爾，還是我的兄弟薩博，英年早逝的他們都沒有陪我們走完漫長人生路。”
艾斯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揪着過去不放、墨迹念舊的男人，他姑且笃定自己是活在當下并放眼未來的男人。正如老人家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不在乎天長地久，隻在乎曾經擁有。此話跟海賊的世界觀萬分貼切，實際上他确實如此，他早就決定向前看，不再回首也不會停滞。因為堅強不是面對悲傷不流一滴淚，而是擦幹眼淚後微笑着面對以後的生活。
但自他收到路飛的通緝令開始，他就不止一次懷念起兒時的生死之交，甚至經常夢到三兄弟嬉笑打鬧調皮搗蛋的場景。夢境——在這被上帝遺忘的地方，他們是被遺棄在人間的天使，被剝奪了榮光，回不到天堂。可是，就在虛幻的時空裡，他們燦爛的青春，帶着飛翔的翅膀，如煙花般絢麗綻放，熱烈地擁抱着生命。
哪怕薩博去了十幾年，時至今日他仍對薩博的死沒有實感，好像對方還活在世界上的某處角落。哪怕明知他們彼此陰陽相隔，但他莫名其妙總隐約有種薩博未曾離開的錯覺，好像薩博還在他人生的某個站點等待他去尋找對方。
然而，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終究是他在癡人說夢。他就算翻遍全世界，就算抵達拉夫德魯，就算找到了父親的遺産，就算成為了海賊王，在地底沉眠的薩博也不會有機會見證他的高光時刻了。
“我小時候是個刺頭，但也是個好奇寶寶，長大後照樣沒改變好奇的脾性。比如我現在就想不通，一個人活着那麼難，為何死亡卻這麼容易？”他握着她的手不自覺緊了幾分，少女的手掌白嫩，青蔥玉指像精雕細琢過一般，手感溫軟細滑，仿佛能夠抓住滔滔流年。
“對不起，你說我遇到你後總是在向你道歉，但你遇到我後就沒發生過一件好事。原諒我口才不好，也不會哄人，除了一句笨拙的對不起，我想不到自己還能說什麼。歸根到底是我太粗心，也太無知。”
東方未明，卻已晨曦微露。魚鱗似的朝雲間，是雲蒸霞蔚的點點紅晖，如同給墨黑的天空撕開了個慘烈的豁口。
艾斯松開她的手，無比輕柔地放回被窩裡，須臾将自己的手捏成拳，再擡首時俨然是一副戰意凜然的态勢，“經過雷瑟的死戰，我明白了自己的短闆在哪，我還缺乏更嚴苛的曆練。不過，我會盡快提升自己的實力，絕對不會再讓你受到半點傷害。而對于傷害你的人，我也不會讓他們苟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