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懸挂于芭蕉樹粗壯的枝梢,仿佛一縫微眯的巨眼,睥睨着世間動靜。夜深人靜時,舒緩的海浪聲在艾斯的耳邊萦繞不斷,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如同他遊離的意識。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海底月撈不起,心上人不可及。
認識新朋友應該是任何人都喜聞樂見的美妙邂逅,此刻躺在床上的艾斯卻輾轉反側眉頭緊鎖。自從夢見跳崖的她粉身碎骨,他已經有十幾天不曾睡過一場安穩覺,不如說是他壓根不敢沉酣。哪怕在不切實際的虛幻夢境裡,他都不忍目睹她凄慘的模樣,他甯願罪惡的自己被千刀萬剮,也不願無辜的她受半分委屈。
有人說:夢與現實是相反的,他隻希望不是空穴來風的謠言。
塔莎的歸隊讓他與一幫實力非同小可的刺客結緣,本以為他們加入行動能為他帶來一席放松的餘地,或者能心安理得睡一場好覺。雖然他沒有嬌生慣養依賴别人的壞毛病,但他們的能力确實是千載難逢的便捷。然而,塔莎的質疑卻将難題甩到了他的面前,無比犀利又無從躲避:他能對曾為夥伴的卡梅爾下狠手嗎?
憶往昔峥嵘歲月,别說是夥伴,他出道三年都未對女性動過粗。何為善?何為惡?何為義?何為棄?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熟慮的話題。他是栖息在不健全的世界上的不健全的人,黑與白的界限,沒法像棋盤中的棋子那樣壁壘分明。
隻要想到彌娅還在政府的手中岌岌可危瑟瑟發抖,他腦海裡所有的發條就扭成了螺旋型,每天惶惶不可終日,似乎一切都亂了套。心存雜念的男人再次陷落失眠的境地,一籌莫展的他唯有唉聲歎氣,下船朝布拉達的方向漫步。
寒風刺骨,迎面吹得他遍體通透,卻吹不散他心中的憂愁。他隻披了一件單薄的襯衫,如同聞道猶迷的鬼魂沿着午夜的街道孤單行走。映入眼簾的是無盡的永夜,絕望的人生,漆黑的旅途。他自诩不是患得患失的人,但在失去她的短暫時光裡,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月色下暗影拉長了寂寞,他握緊回憶,争分奪秒想解救她的心情是如此的真切,如此的迫切。可能是因為思念,廢寝忘食走火入魔般的思念,導緻彼此離别的期間,滿腦滿眼都是她的身影。
對艾斯抱有狐疑的塔莎,正在一番隊的寝室繼續繁複的刺青作業,阿爾法将針頭循序紮入她背後的皮膚,接着往毛孔裡灌溉稀釋過的顔料。怕疼的她全程咬緊牙關堅持着,馬爾科在旁邊陪着她卻插不了手,經過幾個小時的細緻描摹,總算是彰顯出一隻鳳凰展翅的雛形。
“咱們今晚到此為止吧,本來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活。”所謂慢工出細活,阿爾法是注重細節的刺客,平時也對刺青有所造詣,在細枝末節上很懂得下功夫。他瞄了眼窗外的繁星,又瞄了眼保持沉默的馬爾科,“姐夫,時候不早了,你倆……”
阿爾法欲言又止搖了搖頭,自古忠義兩難全,沒想到愛情和親情也會進退維谷。如果嘉賀的元老發現他包庇塔莎,爾後疾言厲色找他興師問罪,難辭其咎的他如何招架得住?
“不許叫他姐夫,你打小就極其讨厭海賊,如今居然認賊作姐夫?”心神忐忑的塔莎揉了揉鼻梁,最近她總夢到兒時玩伴的面孔。對方的腦殼摔在地上,紅白相間,血肉橫飛,仿佛某種在劫難逃的暗示。
“你打小就将金銀首飾視為累贅,這次見你卻戴了個足環。”阿爾法冠冕堂皇指了指女人的腳踝,銀灰色的瞳孔閃爍着一絲淩澤,“我走南闖北十幾年,耳濡目染了許多國家長久流傳的風俗,你也東奔西走二十年,但你多半是走馬觀花。所以,孤陋寡聞的你不會懂,男人送女人戒指的寓意是求婚,而當男人送女人足環時,代表的是想要拴住她的一生。”
不知為何聽到“一生”兩個字,複雜而糾結的情感驟然像一團亂絲,思緒的千回百轉如同滕蔓纏繞,視線不自覺探向送她足環的男人。對方裝腔作勢扭過頭不予辯解,姑息養奸的塔莎也懶得刨根問底。奈何她的表弟在刺客界算是墨守成規的象征,以前從未跟她讨論過關于感情的問題,現在逆水行舟的他倒是巧舌如簧出口成章。
“我隻跟你說過我任務落敗,你就能巧妙端倪出前因後果?”塔莎有條不紊穿好衣服,坐在床邊望着準備收工的阿爾法。英雄出少年,時代果然在改變,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我親愛的老姐,你刺殺他失敗就銷聲匿迹了,嘉賀的處刑隊多次要抓你,結果都被海賊阻攔折返。我一方面擔心你被海賊籠絡,一方面也擔心你被責罰,直到你半月前聯系我。”不屑拐彎抹角的阿爾法收拾好紋身針及染料,一股腦裝進他的工具箱裡,語裡話外都是發牢騷的味道。
“沒有人可以像機器毫厘不差的生活,我們要放縱,要呼吸,要親情,也要愛情,還要忠于我們自己。”阿爾法深邃的目光落在馬爾科身上,藏怒宿怨鎖定搶走他表姐的罪魁禍首,“實際上跟你接觸的第一時間,我就察覺到你們可能有一腿,我姐一貫自命清高又目中無人,你卻在伽馬的易容中迅速認出她是我姐。而你自己都沒注意,你的眼神就沒舍得離開過她,盡管你始終試圖遮掩裝作不在乎。”
對号入座的馬爾科難免理屈詞窮,在新世界闖蕩多年,海賊的征途波光詭谲,險象環生。按常規分析,他早已練就了喜怒無形于色的本領,他的臉就是侯門深似海,七情六欲也能跳出三界五行之外。可是,一遇到塔莎的事,無論他是否心甘情願,他多年的修行隻能化為烏有。
“阿爾法,我……”心虛的塔莎須臾便低眉斂目,她不可否認自己對一名海賊動了情,顯然她的立場不允許她傾向馬爾科的位置。她深谙自己偏離刺客信條的行為有多荒唐,覆水難收的她也做不到問心無愧,畢竟她給嘉賀的同僚帶來了麻煩,“是我任性妄為,辛苦你們瞞着我爹,我對不起你們。”
“你抛棄咱們嘉賀的使命就算了,連跟堂吉诃德家的婚約都不顧了,大老遠跑到四皇的海賊團攪渾水。你還真是好高骛遠眼高于頂,德雷斯羅薩的國王都入不了你的法眼,不過我也反對你嫁給他。雖然我是你的表親不假,但我終究屬于嘉賀一族的分支,人微言輕的我實在沒有話語權。”
阿爾法笑得稀奇古怪,嘴角上揚,眼角下垂。很尴尬的笑法,有種力不從心的疲憊感,“我不懂何為男歡女愛,越捉摸不透的東西,越不敢輕易觸碰它,也隻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敢碰它,你就不怕玩火自焚?伽馬他們還蒙在鼓裡,即便他們知曉了真相,估計還是會義無反顧幫你,誰叫你對他們有恩呢?”
塔莎頓時啞口無言,回首惘然,再多的語言都是微薄的借口,令他們局促而汗顔。馬爾科作為局外人,對刺客的家務事也就是略知一二,皆因各行其道的海賊與刺客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俗話說大難臨頭各自飛,可她依然選擇站在他的隊伍,決然跟他同甘苦共患難。
失而複得并不一定是毀滅,讓他的弧度契合她的輪廓,讓他的擁抱溫暖她的冰冷。她是他前生的肋骨,他是她今世的宿命。
“小别勝新婚,你倆久别重逢應該有話要說,我就不當你們的電燈泡了。我猜精力充沛的伽馬還沒就寝,我去找他玩。”步履往外踏的阿爾法路過塔莎身邊時略微踯躅,鬼祟在她的耳畔輕聲提醒道:“你凝視深淵的同時,深淵也在凝視着你。紙包不住火,千萬别指望通掉的紙有風鑽進來,火就會順利熄滅,恐怕隻是更為旺盛的燃燒。”
阿爾法丢下一則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法則便揚長而去,猝不及防的塔莎隻覺得眼前一黑,飛蛾撲火般決絕壯烈,如被強光無情地照射,仿佛耀目緻盲。索性閉上眼睛,長夜如磐,秋風正冷,愛斷離傷,花好月圓。
“馬爾科,原來你想拴住我的一生。”良久,魂不守舍的塔莎喃喃自語道。忽然機不逢時想起一句話: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星月之間的軌迹,而是縱然相遇相知相愛,卻在轉瞬間無處尋覓。正如有些人注定要相遇,也注定無法在一起,或許有緣無分就是如此。
知心酸,才有堅韌,知艱難,才有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