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他們并不認識,但看面相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你是……昨日的獄卒!”南宮連朔率先認出此人。
獄卒坦然一笑,朗聲道:“你們想管這件事?”
南宮連朔右手暗暗撫上劍柄:“我若說,我們想管呢?”
“那便……”說着,獄卒鄭重做下一禮:“讓馮某助各位一臂之力!”
三人應邀随馮安回到其在城中的住處。
這是一間普通民房,房内木床一張,木桌一張,條凳四把,櫃子一個,僅此而已。
簡陋得有些過分。
四人圍坐,馮安将桌上倒扣的杯子翻面,和氣道:“諸位有何疑問,馮某知無不言。”
憋了一路的黎崇急不可耐:“你如何得知我們在義莊?”
馮安笑道:“很簡單,在下一直在義莊外候着諸位。昨日蔣伯同我說,前日夜裡有三個年輕人借宿,我便猜到昨日探監一定有人跟蹤。為驗證我的猜測,我去找了你們找過的人:邈爺。花了一文錢,得到你們曾去過的消息。”
“想來你們是在峰腳村碰了一鼻子灰,才去向邈爺打聽消息的吧。你們既目睹了蔣伯探監,必定會對此案心生疑窦。而所有命案的調查,都離不開驗屍。所以,我便在義莊外面蹲守,果然看到諸位進去。”
南宮連朔笑道:“不想我們被黃雀在後了。”
黎崇道:“既是如此,想必馮兄對此案知之甚深了?”
馮安将倒滿白水的杯子一一推至三人面前:“在下知道全部。”
黎崇道:“那還請馮兄告知,此案真相到底如何。”
馮安卻不回答他,反而反問道:“我見三位風姿卓然,想來出身不凡。冒昧一問,兄台家中,靠何謀生?”
黎崇顯然沒料到他會有此問,斟酌片刻,答道:“俸祿。”
“哦,士族。那想必對官場定然有些了解。敢問兄台,一座城池,何人主管?”
“知府。”
“知府錯責,何人監察?”
“禦史。”
“若有冤案,上京狀告,何處受理?”
“刑部。”
“刑部受理,那又是何處處理?”
“……派回原地。”
馮安輕笑一聲:“那若是有這麼個人,将上述關節全部打通,京裡宮中,還有人照拂,此人當如何?”
黎崇看着馮安的眼睛,沉聲回答:
“此人便做得一方土皇帝。”
馮安點點頭,沒再說什麼,将杯中白水一飲而盡。
南宮連朔摩挲着杯身:“你的意思是,有人指使府衙,冤死蔣大通?那梅柳花一家三口為何自盡?此事與蔣大通又有什麼關系呢?”
馮安仍然賣着關子:“諸位去過峰腳村,感覺如何?”
聽得此問,許久不出聲的李遇盯着桌面,悶悶開口:“慘絕人寰。”
馮安颔首:“是啊,慘絕人寰。但像峰腳村一樣的村莊,汾濱城内,還有四個。”
“大秦律法,禁止收購農戶田地,違者判流刑。然則律例中,卻并未言明禁止抵押田産。十三年前,尾巳河決堤,河水暴漲。與尾巳河支流交彙的曲挽河,水流量跟着劇增。”
“汾濱城内的農戶,都依靠一條橫貫城内的曲挽河支流——闵河灌溉莊稼,故田地都分布在闵河兩側。盡管當時水流量猛增,官府卻并不關閘。随後闵河潰堤,大量田地被流沙掩埋。水退後,隻留下尺深的黃沙碎石,無法開墾。”
“莊戶人家本就一年勤勤懇懇,豐年繳了稅僅能自留少許餘糧,災年就更不用說了,辛苦一歲,還要倒欠朝廷。可這土地少了,稅仍按原數征。起先不少農戶曾寫帖子去府衙告,均被打回。皆因各戶應繳的田畝數早已入冊,戶部每年按冊催繳。若是城裡少了數,隻能知府自掏腰包補上。”
“于是村民的日子,就更難了。欠稅越滾越多,日子幾乎過不下去。城内巨富楊祖全卻突然宣稱,願給各村借款,并補全欠稅,且不收分毫利息,但需各家以地為押。連飯都吃不上的人,還有什麼選擇呢?況且那楊祖全還不取利息,一時間,他倒成了大家交口稱贊的大善人。”
“可借到錢又能怎麼樣,不過是全家多苟延殘喘些時日罷了。往年繳不齊的稅,來年更繳不齊,隻好繼續借銀聊以度日。”
“兩年後,那楊祖全毫無預兆地将五個村子幾千口人告上衙門,訴其欠錢不還。案子上了公堂,那便不一樣了。知府命人下地頭丈量,以實際田畝抵債。結果就是,多數人家即使丢了祖産,仍欠那楊祖全不少銀子。”
“楊祖全提出,願不再追究,免了資不抵債的農戶杖刑,隻需他們受雇耕田便好。短短四年,這些村民不僅祖産盡失,還債務纏身,隻好拿着極低的工錢,受雇于楊祖全。他們不僅要種原本屬于自己的地,還得去開墾山後的荒地,被安排上遠非他們所能承受的勞作量......”
語畢,滿室靜默,唯有隐隐蟬鳴,襯得此夜愈發凄涼。
過了好一會,馮安才接着緩緩道:
“之後,楊祖全不知從何門路,搭上宮中管事侯公公,拜做那閹人義子。自那時開始,楊祖全本性全露。不僅給村民的工錢一降再降,若是相中誰家姑娘,今兒個拿着身契豎着走進楊府,明兒個便滿身傷痕的橫着被擡出。”
“後來,有一家死活不肯将女兒送去,第二日,全家便失蹤。有人說曾親眼看見,那家人是被活活打死,連夜拉出城的,想來是抛屍曲挽河了吧。”
“有幾戶人家打算拼了命也要去京中告狀,可他們剛到城門便被抓住,官府以鬧事為由,将幾人杖責三十。被打之人無錢看病,隻能在家中等死。有那精明的,自知走不出這汾濱城,便寫信托異地親友進京遞狀。刑部受理後,派回汾濱城處理。可還能怎麼處理?不僅托人那戶人家全家慘死,聽說那受托之人也無故暴斃。”
“汾濱城以花柳行當聞名,楊祖全很快便對平民女子失去興趣,流連于青樓了。可就連那妓子,被楊祖全看上,但凡進了楊府的門,就沒有能喘着氣出來的。除了每年選出的花魁,可即便是花魁……”
“花魁?”李遇突兀打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