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了整天的五條悟不覺得累,有在車上睡了六小時的原因,他鼓勵地按着萎靡不振的伊地知,嘉獎兩句,邁向不起眼的建築。
高專的空房間很多,其中一個深入地下的沒被改造成禁閉室,單放了張沙發和電視,供少數知情的術師摸魚用的。
直下的階梯狹窄,五條悟插着兜,倚靠在門邊。身高優勢讓他能看見房間全局:銀幕裡是東京電視台正播放的動畫,案幾上一摞吃得幹淨的盒飯,毛毯整齊疊放一邊,沙發上的人規矩盤坐,肩背挺直。
五條悟輕聲喊,山本十郎回頭,眉眼柔和,唇色蒼白,沖他露出腼腆的笑。
......
十郎昨夜曾紅着眼,死盯着那扇窗戶。
夜沉沉地籠罩着他,壓迫所有細胞。隻有那熟悉的建築一點點臌脹,似放松的膈肌,又緊繃恢複吸氣。煙酒熏染的黑色的肺,貪婪地過濾純淨的感情,吐出專橫的腐爛氣息,那氣息一擤,腥臭的黏液讓周圍寸草不生。
這膨脹的軟乎乎的建築如常,毫無喪子之痛,連佛龛也未曾向他們布置。運氣好獲救的十郎夜潛回家,身體還未恢複,臉色慘白,孤獨地站在後院,好似被養育他的建築吐出的蛆蟲。
肥碩顫巍巍的黑肺正酣睡,就算這時也要用粗長的呼吸宣告存在,夜裡嘈雜,撩撥十郎的神經。
他拿着刀,拼命抵抗呼吸的壓迫。
每一步如此沉重。黑肺吐出的毒瘴熏繞整個山本府,腐爛成沼澤,擡腳挂着晃悠悠的紫黑血塊,冰冷刺骨,正如那天暴雪風帶給他的。
“不能哭。”他被破土而出的手死死抓着貼向地面,喉間發出嗬嗬聲時,他想說的是:“不能哭,趕快站起來。”
粒粒分明的雪塊沾滿血液,坍塌成鮮紅的窩,在他的瞳孔裡,現在化成沼澤,又被他踩在腳下。
“不能哭,趕緊走過去。”
十郎近乎蒙昧,嘴唇顫栗,池塘有魚擺尾,“咚”的一聲,他挺起胸膛大口吸氣。
一步也從未邁出去。
意識回籠,身後有人,他差點跌倒落水,後領一緊,他反手揮刀刺向來人,小臂也被死死禁锢住了。
十郎被反身壓制動彈不得,額上青筋臌脹,幻視那雙手又開始從土裡冒出撫摸他,欲要将他拉回沼澤。
他傷好後謀劃的刺殺考慮到失敗,實際上,他早知自己不過是搖搖晃晃的骷髅,恨得牙關打顫,也擺脫不了血肉的黏滞,動不動手都會栽倒。
這下總歸能挫骨揚灰了吧。
“你在猶豫什麼?”身後人狐疑道。
山本十郎聞言嘗試掙紮,踉跄幾步,刀從手心滑落。
“撿起來。”
禁锢的力道松開,他前撲摔倒,臉頰擦過粗粝的石頭,蒼白的膚色染上一點紅,他力氣耗盡,極為緩慢地翻身。
今夜月亮殘缺,光線晦暗,似鬼魅一般的人居高臨下,眼裡轉着幽藍的光。
那人看着他孱弱的身體有些嫌棄,模糊不清的身影靠近他,總在面龐即将顯露時抽幀似的閃過。左手揪着山本十郎的衣領,右手拿起刀靠近窗戶。
窗栓撬開,十郎被丢了進去,他立馬捂住嗚咽的嘴,撞擊還是終止了沉睡者的鼾聲。平鋪在榻榻米的被褥鼓起,父親的後腦勺一動不動。
跳窗的闖入者身姿高挑,似紮進肺裡的長針。十郎被人拉着手顫巍巍站起,手裡拿刀,毫無掩飾聲響直奔被褥。
山本昭二翻身而起,手裡的太刀被人一腳踢開,他下意識看向發麻的手腕,暴露的脖頸直直插入一把刀。
刀刃一滑,血濺滿牆。
十郎臉上溫熱,血腥味灌入口腔,他失去的終以另一種方式填補。
父親捂住脖子,在被褥上扭動,腐爛的呼吸變成血泡破裂的“嗬嗬”聲,叨擾夜的生命逐漸微弱,最後明滅兩下,終于涼透了。
酣睡的牆體靜止,很快被急促的呼吸帶着一起哮喘,輕快地觸摸沉寂的夜。
“報仇成功了。”
“嗯,報仇了。”
“感覺怎麼樣?”
山本十郎握緊濕熱的刀柄,在血腥彌漫的房間裡聞到清爽的夜風,他連連眨眼,脖子處的幻痛霎時消失。
“有‘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刀刃撕開血肉的柔韌感如此震懾心靈,好似沉悶低垂的天終于響雷,大雨傾盆,狂風無拘無束地席卷一切,胸腔内髒也被清空。清涼浸潤肌膚,他高舉着手,在迅雷中感受到自己。
弑父後這種感覺是詭異的,他大腦清爽到另一個高點,懶得垂憐孱弱的自己。斷線的風筝張揚地奔向雷霆,他開始感到莫名地渴望。
父親的血液過于滋潤,助他長出血肉,空殼的軀體需要更多滋養。
他夢幻地摸着自己的臉龐,黏膩撫上指間,這種感覺微不足道。猶如他第一次醒來,無神地盯着天花闆,微弱的血管裡靜靜流淌注射液,痛感遠遠不及那個瞬間。
他渴望更多,明知這是虛妄還實施行動,明知行動不會成功卻受人幫助,明知受人幫助不屬于真正的解脫,但他渴望更多。
他高舉着手,似瘋魔的信徒,祈禱再一次的迅雷感受真正的自己。
在虛妄的行動中證實自己的存在,用自己血肉澆灌自己,自己才能成為自己。
他閉上眼,虔誠地揚起脖子,手肘彎曲,黏膩的刀尖觸及皮膚。
痛感來自手腕,那人在風筝拼命親吻閃電時拽了一把。
“真夠傻的。”
“你死的話,那孩子怎麼辦?”
暴雨随着地鳴一般的聲響戛然而止,明朗笑容的孩童跑過濕潤的山崗,仰着小臉請求他擦幹腿上的泥漬。
山本十郎乖順地跪下了,不管劇痛,内心一片祥和。
“為了那孩子,你得活下去,知道嗎?”
“嗯,知道了。”
似乎不滿意十郎的直接回答,那人啧了一聲,“收起你順從的樣子,看起來很像狗诶。快想清楚打算怎麼活,不然選擇去死好了。”
“我想一直留在這裡。”因為小和就在這。
“怎麼做?”
洞穿地闆的眼神迅速飄過肥碩的屍體,父親生前的心跳疊加在他身上,十郎聽見牆體急促的呼吸聲,這次,是他自己的。
“我要......做家主,山本家的。”石冢一姓是父親的招魂幡,不是山本家的詛咒。
“不錯。”這次的回答那人很滿意,沉吟了一會,給了他建議:“不能讓人知道是你下的手,你要裝傻。風聲過後,再大搖大擺地上門,你有家傳術式,争取家主有很大勝算,到時候不能退縮,知道不?”
“嗯,我知道了。”那位姓石冢的父親,不會有祭奠的佛龛,這裡是山本家。
“好孩子。”
那人擡着山本十郎的下巴,抽幀的臉依舊看不清,藍眸澄澈,似一碧如洗的藍天。
山本十郎對上蒼藍眼睛,舒心地露出笑容。
五條悟驚訝他突變的狀态,明明一直以來萎靡不振,他調侃道:“果然多大事也不能阻止動畫片播放,你還是長不大的孩子啊。”
“五條先生,我覺得我已經長大了。”
“知道了,今天好好吃飯就很棒了哦。”五條悟撐着沙發,好奇地湊近觀察,輕松的口吻告知:“你老爸被殺了哦。”
“這樣啊。”
山本十郎的微笑不變。
“诶,居然沒有大哭大鬧,突然怔住說不出話也好嘛。”
“實際上,我不會同情謀殺過我的兇手,讓您失望了。”
“可是我在現場發現你的咒力殘穢诶。”五條悟故意抽動鼻翼,點點頭,“完全沒錯。”
“不知道您的六眼會不會有出錯的時候,我從未出行過。”山本十郎别過頭,動畫片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滅。
“你還是這麼喜歡說謊......想使用超可怕的手段也不行啊,她不在......”五條悟若有所思地支着下巴。
“我還以為你們是一起的。”山本十郎指的是昨夜神秘的陌生人。
“我們當然是一起的啦,暫時不能昭告而已。”五條悟想起千石飛梅的面龐。
“是恩人......”
山本語氣低微,聳着肩膀微笑,“五條先生,不瞞您說,以前禁锢我的粗繩,現在是名為小和的神經,我會以此活下去,恩人指導我的。”
“父親死了,其實不算解脫,還是有東西牽制着我......我心甘情願。”
山本十郎上翻着眼,眼白幹淨純粹,他沖五條悟說道:“您也是我的恩人,謝謝您。”
五條悟心如明鏡,理順了邏輯,記憶的湖水浮起一段話,他颔首按下。
“被我順手救下的人很多啦,别太在意,好好養身體吧。”
五條摸了摸山本的頭,沿着夕陽斜下的階梯離開。
......
夏油傑叛逃後,他的生活少了很多活力。某次懶散地翻閱書籍,即便對文學不感興趣,卻被那段話困了許久,堪堪理解摯友的做法。
《臨濟錄》雲:“遇佛殺佛,遇祖殺祖,遇羅漢殺羅漢,遇父母殺父母,遇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拘于物品,透脫自在。”
人間膠着,不存在純粹的殺戮,所以沒人能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