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久違的聲音是如此的穩當,冷靜,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有着不容置喙的味道。
和五百年前分毫不差。
然而鶴予懷手中的劍卻在顫抖。
是靈力震顫?
還是鶴予懷的手在抖?
謝不塵不知道,在此刻也不想知道,他安靜地看着鶴予懷,對鶴予懷口中“謝不塵”這三個字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他覺得很累,兜兜轉轉幾百年了,沒想到醒來還是遇上。
謝不塵覺得或許是上輩子欠了鶴予懷什麼東西沒還,所以這輩子注定要和這個人糾纏不清。
糾纏到如今,命沒了一條,遇見故友也是相見不相識,連呆呆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
謝不塵看向那隻被鶴予懷一劍穿胸而死的魅。
這隻魅說得真對,自己真是又傻,又可憐,把一個人視若生命,結果那個人就是來要你的命的,所以到最後死的是自己,一無所有的也是自己。
他擡眼看向鶴予懷,五百年未見的師父烏發全白,雖然容貌未變,卻也處處是陌生之感。
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
另一邊,鶴予懷壓下喉間翻湧而上的血氣,試着向前走了一步。
他從幻境一開始就知道面前的謝不塵不是虛影,而是真的,所以盡管他心癢難耐,盡管他想趕緊把謝不塵帶走,但他還是沒有第一時間打破幻境。
幻境外的那十幾年不乏利用和算計,在幻境内,他想試着彌補一些,純粹地陪謝不塵過上幾年時光。
但是沒想到……謝不塵醒得那樣快。
也是,鏡花水月的幻夢,再怎麼樣都是假的,又能維持多久呢?
鶴予懷向前走了一步,眼前的謝不塵連連向後退了兩步。
鶴予懷全身一僵。他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走,手中的山海劍震顫得更加厲害,他努力回想着幻境,回想着五百年前自己和徒弟是怎麼相處的。
是怎麼相處的呢?那個時候,他們師慈徒孝,他從來沒對謝不塵說過狠話,從前的謝不塵像隻黏人的貓,整天師父師父叫個不停。
他愛賴在自己懷裡不走,趴在自己膝頭睡覺,出個遠門,還要期期艾艾地說自己不想離開師父。
“不塵……”鶴予懷放緩語氣,在記憶裡摸索着話音的語調,像五百年前那樣溫聲道,“和師父回蒼龍峰……”
“你的神魂太虛弱,要回到……”
謝不塵聞言低聲道:“我不是謝不塵。”
“…………”鶴予懷聞言胸膛起伏,拿着劍的手青筋凸起,然而他面上卻笑了笑,“好,不是就不是,這個名字你不喜歡,就再取一個新的名字,你先和師父回蒼龍峰………”
然而謝不塵再次打斷了鶴予懷的話:“仙長,你忘了嗎?我沒有師父了。”
話音落下,鶴予懷整張臉血色褪盡。
是啊,謝不塵早就不認他了。
五百年前天雷底下就不認他了。
“你不認我了……”鶴予懷低聲喃喃,“不認我了……”
是該不認……師父做到他這份上,哪還能稱作師父?哪有師父要徒弟的命去鋪自己的飛升路?哪有師父親手把劍插進徒弟的胸膛裡?
他确實不配做師父。
所以謝不塵不認自己,鶴予懷心想,也情有可原。
也情有可原。
胸中澎湃的血氣越發濃重,靈力隐隐有暴走的迹象,這是因為他根骨有損——這是五百年前他飛升失敗的代價。
鶴予懷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不想讓他們五百年後第一次見面弄得太難看,也不想吓到謝不塵。
“不認……不認……”鶴予懷低聲道,“不認也好,你不想認就不認了。”
他那雙碧色的眼眸動了動,目光一瞬不瞬落在謝不塵身上,剛才謝不塵往後退了兩步,鶴予懷因此不敢再上前,怕謝不塵到時候退得更遠。
初次探查到謝不塵神魂時那股不管不顧的勁已悄然退去,鶴予懷感覺全身的血仿佛凝固了一般,從頭到腳都僵冷,但是面上還是盡力維持着冷靜。
他站在原地,仍然想像五百年前那樣溫聲勸解謝不塵:“你想怎麼樣都好,你先和我回蒼龍峰,神魂裸露在外,你經不住,等到神魂歸位,你想去哪裡都……”
“…………”謝不塵笑笑,目光輕輕落在鶴予懷那把震顫的劍上,沒頭沒腦問了一句,“師父,你得道了嗎?”
鶴予懷呼吸一窒。
他們曾經是師徒,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對于對方的了解不可謂不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