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一下,梁文正在盛平過上了田園樂的生活。
不再擔任禮部侍郎後,他在梁府的小院裡開辟了一個角落,天天種菜。
鄒清許有時會回去看他,頻率不高,梁家父子一個太熱情,一個太嚴肅,他都不是很喜歡,但共同點是他倆都喜歡他去梁府。梁文正畢竟剛剛下台,鄒清許牽挂老頭,今日又買了些小點心回去。
梁文正在院子裡鋤草。
看到鄒清許後,他停止幹活,不知是因為年紀到了,還是幹活壓彎了腰,顫顫巍巍地将鄒清許領進自己的書房。
梁文正最近正整理自己的書房,他翻出幾本書,打算送給鄒清許。
鄒清許看着厚厚一摞書,仿佛已經感受到了它們的重量,雙眉微皺。
梁文正奇怪地看着他:“之前我每次給你書,你雙眼發亮,今日眼裡怎麼沒光了?”
鄒清許:“......”
他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不愛讀書。
鄒清許乖巧地收下這些書,他環視四周清幽的環境,人一旦不在高位,哪裡都顯得寂寥,梁文正說:“我一般上午幹會兒活,下午在這裡看書,生活還是很惬意的。”
鄒清許看到老頭的下巴仿佛圓了一些,好不羨慕,退休真好,何必在朝中和一群有八百個心眼子的人鬥呢,這個破班他真是一天都不想上了,無聊又危險。想當初他直播的時候,哪怕擦邊,隻會封号,但沒有生命危險。
鄒清許暗自慨歎:“我什麼時候才能像老師一樣。”
梁文正轉過身,回頭看鄒清許,他的目光清亮中透着一絲渾濁,像泥塊剛剛入池,梁文正坐在椅上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心裡的壓力不低于我,你謀劃多年想要報仇,好不容易高中科考,如今朝堂昏暗,眼下的形勢似乎又不适合報仇。”
鄒清許不敢讓自己臉上表露出太多情緒,如果說被撕的給榮慶帝上書的那封折子是他打算報仇的手段,這個仇不如不報。
總有一些人,很天真,很可愛,很傻。
鄒清許直播時,連他的鐵粉都知道:要想戰勝強盜,就要比強盜更狠。
鄒清許忽然問梁文正:“這個仇非報不可嗎?”
“多年前我救下你的那一刻,你渾身是血,那時是你第一次咬着牙跟我說要報仇,我看到你純澈的眸子裡滿是殺意,自己竟然被一個小孩子吓得心突突跳,後來你刻苦讀書,不分四季,不舍晝夜,沒有朋友,沒有娛樂,一刻都不敢放松,我每次問你為什麼要這麼拼命,你說你要為家人報仇。”梁文正的目光悠悠渺渺,“現在,你難道想要放手嗎?”
鄒清許有時候做夢會夢到他被人追殺時的血腥場景,眼前浮出家人們命喪黃泉的慘狀,但是他除了心裡不舒服,很難共情。
他畢竟不是曾經使用這副身體的鄒清許。
鄒清許腦子裡雖然有過去痛苦的回憶,但沒有全家為何慘死的真相,這些年他了解的東西不過是傳言,鄒清許看向梁文正:“我父親當年究竟犯了什麼罪?”
書房裡忽然陷入一片靜默,像冰天雪地裡被凍住的湖面。
往日時光像忽然被翻轉的沙漏,一點一點傾瀉,過了半晌,梁文正開口:“你父親鄒瀚承沒有錯,他是被陷害緻死的。”
記憶是灰白的,似乎也是彩色的,梁文正緊緊抓着椅子的扶手:“他曾經是國子監祭酒,在任上做了許多實事,深得百姓愛戴,譬如增加諸生的生活津貼,透明化監生選拔流程,親自授課等,他清正廉明,禮賢下士,身上有儒者的風骨和氣節,令人敬佩。”
心裡莫名湧起一絲波瀾,鄒清許聽聞喃喃自語:“想必他當年也是清流。”
“鄒瀚承為人清正,但也正因為他的清正,得罪了不少人,于是在當時的同僚中,有人對他動了心思。”
梁文正說的這些,和鄒清許靠小道消息打聽來的某個版本差不多,隻不過曆史永遠是當權者和勝利者的曆史,書冊中鄒瀚承犯了大罪,隻有當時的百姓知道他是個好官,給他清白。提起鄒瀚承,無人不歎惋。人死如燈滅,後人的評價或許并不重要,在當下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心中,他丹心青史。
“後來他下獄,他不想受酷刑被審訊,被強制安上莫須有的罪名,遂飲毒酒身亡,家人也被流放,對家為了怕報複,在流放途中派人将所有人處理幹淨,你幸運的逃過一劫。”
鄒清許聽着這個與自己相關的故事,心緩慢而沉重的跳動着。
說到後來,梁文正的聲音開始發抖:“你知道嗎,他下獄後還沒論罪時,不少百姓自發為他做齋戒,祈求上蒼保佑他平安歸來,可惜他以身殉道。”
鄒清許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腦海中無數次閃過夢中鮮血淋漓的畫面,他知道,那不是夢。
鄒清許渾渾噩噩睡了一夜。
有一個問題,他再也不會問了。
這個仇非報不可嗎?
梁文正緻仕不久後,朝中清流派徹底倒下,剩下的一些人苟延殘喘,能為他們主持公道的人被公道所累,他們逐漸收斂鋒芒,看上去一派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