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絲毫不意外謝漫能看出這方畫壁的玄妙,和謝漫并肩,蒼老的眼睛同樣看向了壁畫:“施主見過很多人吧?”
他一說出口,自己反倒笑了:“女郎琉璃心腸,不知道貪嗔癡慢疑,世人五毒俱全者頗多啊。”
謝漫想起了畫皮鬼、梅女愛卿的故事,慢慢地吐了一口氣。聽着老和尚絮叨:“我年輕時,也曾如施主這般為了一份意氣奔赴千裡。”
“隻是結果不如我所想。”
他聲音很平靜,但謝漫好似聽見了當年那個還不是和尚的年輕少俠悲戚的号哭聲:“我比你懦弱,也困于人間法度,沒能為受屈之人申冤。”
他眯着眼睛,回想當年意氣風發的時候:“我不敢看求我幫他申冤的妖鬼,也沒法面對這個包庇惡人的人世間。”
“所以,我出家了。”
經書一遍一遍地念,木魚一聲一聲地敲,春夏秋冬在寺廟中悄悄流逝。
老和尚覺得時間很難熬,卻又覺得怎麼過得那麼快,快到當初求他的鬼再來見他,都認不出他了。
但幾十年過去,他心中仍然放不下嗔怒。
他便繪制了這方畫壁,畫壁似真似假,人覺得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覺得是虛妄,就是虛妄。
一個又一個的人進入畫壁,一個又一個驚懼地滾出來。
很少有人能欣賞這方畫壁,而不是動搖于其中美貌的仕女。
又是許多年過去,老和尚卻越來越不解,越來越執着于此事,他想知道,世間人是不是真的就生來五毒俱全。
世間的法度是不是真的庇護惡人。
他向謝漫求問:“施主,你可知道嗎?”
謝漫知道這方畫壁隻會叩問人心,卻不會殺人之後放松了一些,聽見老和尚的話,她說:“我曾為村人滅過一畫皮鬼。”
“此鬼幻化作人形,去引誘男人上鈎,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抵抗這種誘惑。”
謝漫又說起了另一個人:“但是,也有人讀聖賢書,便不動心。”
“小倩的美貌,我尚且驚豔,他卻能恪守規矩,不因此而與人苟合。”
謝漫問:“難道他是瞎子,看不見聶氏有多麼貌美嗎?他難道一點也不曾心動嗎?”
“都不是的,隻是他沒有父親,聖賢書教給他的就是非禮勿行。”
“而不是書中說,非禮勿行,他的父親同時告訴他,不要聽聖賢書的。他的朋友嬉笑着邀請他,去做一些侮辱書中教誨的事情。”
“自己定下了煌煌正道卻不去遵守它,而是衍生出了勞什子潛規則。”
“有野心不是錯,可他們一邊肆無忌憚地仗着潛規則欺辱娼妓、乞丐,一邊又哀歎世道崩壞受盡欺辱——”
“他們說君子愛财取之有道,卻行遍偷竊搶劫之事,他們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以誘騙求歡強行成事。”
“世道難道不是被這樣的人崩壞的嗎!他們扭曲了規則,讓病态成為常态,不是世道庇護惡人,而是惡人污染了世道。”
她目光灼灼,看向老和尚:“我厭惡這樣的事情!所以,我要重新制定規則。”
規則錯了,那就應該去改,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死鬼也不能被陽氣憋活。
劃分出一個新的世界,收容人間遭到欺壓的人妖鬼,創立新的秩序。
無論有誰想要攔着她,都會被她一刀砍掉腦袋!
老和尚久久不言,最終,他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既然如此,施主還請入畫壁。”他笑道“老衲将半生佛法納入其中,才得以制造出一個虛境,希望施主能夠從中獲益,便也不枉它了。”
謝漫從懷中取出小九州:“那此物,還麻煩主持幫忙保管一下。”
她冥冥之中能感受到,如果帶着小九州進去,這畫壁頃刻之間就會被壓碎。
老和尚接過印鑒,謝漫便步入了畫壁之中。
寺廟中的景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蒙蒙的霧氣。
謝漫一直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霧氣漸漸地散去了。
有一個金甲武士背對着她,忽然,他轉了過來,皺着眉詢問:“你是何人?如何擅闖畫壁。”
這金甲武士面容很兇,配上身上挂着的鎖鍊,就更兇了,但仔細端詳之下,謝漫驚覺:“你和主持長得很像啊!”
随即回答他的話:“我是主持邀請來參觀畫壁的。”
金甲武士點了點頭:“既然是來參觀畫壁的,就往這邊來吧。”
他帶領着謝漫參觀畫壁中的一草一木,無不真實,倏然,謝漫卻瞧見了河邊有一個功德箱。
金甲武士見她好奇,就兩步跨了過去,把功德箱拿了起來,在動作間,銀子與箱壁碰撞的清脆響聲傳了出來。
金甲武士遲疑地搖了搖箱子:“奇怪,這裡面怎麼會有錢的。”
謝漫沉默片刻,非常羞恥地頂着金甲武士詫異的目光從裡面倒了一粒碎銀子拿在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