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安撫的郎中顯然就沒這麼容易平靜下來了,他被吓得夠嗆,連忙解釋,聲音卻止不住顫抖:“不、不是,公子年紀尚小,雖有虧補,隻要、隻要好好将養着,過個五年……不,不、三年,三年,定然是能補回來的,隻是時間久些……”
膽戰心驚地看完了診,郎中下筆飛快的寫下了藥方,見帳裡沒再傳來聲音,抱着藥箱腳底抹油似的便跑了。
老郎中已經一把年紀了,一路上卻健步如飛,腿腳從來沒這麼利索過。
直到看見來時走過的那扇小門,郎中提着的心終于落下來,他長舒一口氣,正要暗歎撿了一條命,卻忽聽身後傳來一聲熟悉至極的“您請留步”。
郎中被定住腳步,僵硬地回過頭,便見漆紅的如意門底下,立着一黑影。
那身影瘦卻挺拔,并不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絕不是郎中方才診的那病弱小孩兒。
郎中腳下發軟,吓得差點站不住:“大、大少爺……”
容淵走過去,說話依舊很緩,極輕,語氣卻很陰沉:“今日之事,若是讓我發現有第二個人知道,不論是不是你傳出去的,我第一個先殺了你。”
郎中吓破了膽,連連磕頭:“小人絕不會說出去!絕不說出去……”
容淵抓住郎中的手臂,将郎中從地上“扶”了起來,面上重新帶了笑,道:“很好,今後調理身子的事,我就安心交給您了,若是辦得好,榮華富貴定少不了您的,但若是調理不好……”
*
容淵回來時,天已經近乎全黑了。
他順道吩咐了人提前去備熱水,便徑直回了卧房,他快步朝床榻走去,掀開床幔,卻發現原本應該躺在床榻上的人竟不翼而飛。
容淵心跳一滞。
長安……呢?
有那麼片刻,容淵頭暈目眩,隻覺天地在眼前颠倒,渾身的血液都凝固。
他覺得自己好像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分不清自己此刻所處的世界是否有長安的存在。
他不敢想,剛剛那一切的欣喜,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隻是一場美夢……
直到窸窸窣窣的聲響傳進容淵耳朵裡,容淵身形一震,屏住了呼吸,慌忙朝床榻邊緣走過去。
今夜天幕昏暗,沒有月光,因容淵長久地無法入眠,為遮光,他的床榻前的挂了層層的幔帳。
長安的身形原本就瘦小,抱着腿蹲在腳踏邊,更隻剩下小小的一團,幾乎被邊緣束攏在一塊的紗幔擋了個嚴實。
也難怪容淵一眼掃過去時沒能瞧見。
容淵整個人倏然松懈,松開了被汗浸濕的拳頭,放輕了腳步,邊走近過去,邊在衣裳上抹去了手心裡頭的汗。
他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朝着垂着腦袋,渾身上下都透着沮喪的長安伸出手。
“怎麼躲在這兒?”容淵啞聲問。
長安沒有看到容淵想拉他起來的手,他将臉靠在手肘裡,神色萎靡,像是一顆已經把自己深深紮根在了土裡的小蘑菇:“那些銀子奴才會還的。”
“隻是……”似乎沒什麼底氣,聲音越說越小:“可以再寬限、一點時日嗎?”
容淵一怔。
方才容淵出去敲打那郎中,又擔心長安趁他不在偷偷跑了,所以才闆起了臉,裝模作樣地吓唬了長安兩句。
“為了請那郎中來看病,本少爺剛剛可是花了一百兩銀子,銀子沒還完之前不許跑,就在這兒老老實實待着,聽到沒?”
卻沒想長安當了真。
長安自然是要當真的,凡主子說的話,長安沒有哪一句敢不當真。
他都已經用他那不大靈光的腦子仔細地算過了。
大少爺說,為了給他看病拿藥,花出去了一百兩銀子,而長安在容府一年的例錢是三十兩,也就是說,至多還需要四年,長安就可以還清大少爺替他付的藥錢了。
四年……
長安其實是不喜歡哭的,因為他覺得哭是最沒用處的做法,除了讓自己變得更糟糕外,沒有任何的作用。
可是長安又實在忍不住了。
被給予了希望,又一次次地看着希望在眼前破滅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
長安想不通,為什麼偏偏是四年呢?
為什麼是大少爺即将年滿十六歲,長安被發賣出府的那一年。
這個時間點,簡直就像是在預示着什麼似的。
仿佛有種無形的力量在推動着,在暗示着長安,無論他多麼抗拒,多麼努力的想躲開,不願意再重蹈覆轍,也終究還是無法逃離既定的命運。
長安其實不願意這樣吓唬自己,他想努力地想打起精神來,可仿佛整個世界都壓在了長安的肩頭。
長安想不明白,為什麼好像僅僅隻是想要活着,便已經是一件讓他用盡全部力氣都沒辦法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