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淵靜坐在窗邊,手裡仍捏着昨日的那本《浮生六記》,書頁已經很破舊了,微微泛黃,頁邊注着娟秀小字,是容淵生母生前所寫。
容淵談不上多愛讀書,隻是閑來無聊,拿來打發時間罷了。
然從數日前開始,這些書擺在眼前,便已經無法再靜下心。
那隻殘魂又在調香了。
它似乎很熟悉聽玉苑裡的東西,不知從哪裡翻出了石臼,盛着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果殼和木屑,拿個小杵子用力地搗着。
旁邊還擺了一個蒸籠,鋪着一層層花瓣,點着一枝小蠟燭有模有樣地蒸。
花香味飄出,混着石臼裡被研成末的果殼木屑粉若隐若現地香,凝成了一股沉靜而又清冽的冷香。
那香味極淡,卻又極為熟悉。
容淵不會認錯。
這是容淵少時房裡一直燃着的安神香,多少個日日夜夜,容淵無法控制體内強悍的魔獸血脈,飽受折磨時,就是靠着這味安神香,他才得以有片刻喘息。
其實早該察覺到端倪了。
一個失智的殘魂,連魂體都隻剩下殘破碎片,卻能與聽玉苑内的靈力産生共鳴,觸碰到這裡的事物。
若不是長久地在這裡生活過,又如何能做到?
可他……又究竟是誰?
“是長安,是那個叫長安的小雜役!”
田嬷嬷痛哭流涕,急切地想要給容淵一個他想要的答案,以換取一線生機: “方氏打發他去了外院,但他還是常常偷溜來内院,被我抓到過好幾次,您中毒那天,我看見是他領着郎中進的院……”
“長安。”容淵輕念出聲。
忽的心頭一顫。
他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可不知為何,心裡卻湧上一股無比陌生的熟悉感。
似乎有什麼溫暖的、柔軟的、極為重要的東西被他不小心遺忘了。
容淵很想知道那是什麼,可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找尋不到任何可能存在的痕迹。
伏城速度很快,僅僅一日不到,就已經把容淵交代的事查了個清清楚楚:“長安原是聽玉苑中低等雜役,據說是因為犯了錯被繼氏發賣出府,賣去了南風館——”
“南風館?”容淵打斷。
伏城解釋道:“就是容納男子的青樓。”
靜了大約一息的時間,伏城看了看容淵,見他沒再發問,才繼續說道:“長安在那兒待了兩年多,在一個冬天被美人谷的人看中,贖身帶走,最後一次出現是在飄渺宗。”
容淵立在書案邊,仍在寫字,看着和往日沒什麼不同:“美人谷是什麼地方?”
伏城道:“美人谷以制造爐鼎聞名,網羅天下美人,囚于谷中,以補藥灌之,輔以雙修功法,供各大門派修真者使用,或是采補,或是尋歡作樂。”
伏城想了想,又補充說:“另外,屬下還打聽到,長安是美人谷裡最受歡迎的爐鼎之一,據說是因為他體質特殊,取他的血飲下有治愈傷病、精進修為的奇效——”
“嘀嗒。”
一滴墨汁沿筆尖滴下,瞬間暈染了一片。
伏城耳朵跟着動了一下,然後顯而易見的,他渾身的毛發肌肉驟然緊繃了起來。
伏城忽然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一股極為恐怖的殺意。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似一把鋒利的刀架在脖子上,讓伏城作為獸類敏銳直覺瘋狂跳動,他下意識猛然擡起頭,朝容淵望過去。
容淵面色依舊是一如既往地平淡,看不出情緒,也沒有任何表情,他靜靜地站在那兒,甚至都沒有擡頭,卻已經讓伏城出了一身冷汗。
容淵問:“還有嗎?”
“……”伏城竭力控制着不自覺僵硬的四肢,将畫拿了出來,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呈到了容淵面前:“屬下還找到了一幅畫象。”
容淵盯住那幅畫像,一瞬不瞬地瞧着。
畫中那道身影纖瘦依舊,長發被挽起,滿頭朱翠,雪白的紗衣若隐若現,衣不蔽體,袒露出一身光潔的皮肉。
似擺在砧闆上供人挑選一塊肉。
容淵忽然翻手把畫覆上,“咚”地一聲響,吓了伏城一跳。
容淵轉過頭,透過窗棂看向外面長廊:“明早天亮之前,我要知道那年容府裡發生了什麼。”
伏城濕透了衣襟,如蒙大赦:“是。”
遠山的天光已經大半隐進了山澗中,容淵靜靜地站在窗邊,視線望着一處,一動不動,幾乎要和夜色融為一體。
長安在窗棂底下睡着。
他今天忙活了一整天,調好了香,掃了院子裡的地,又溜進書房把所有的桌椅都抹了一遍,最後趁着夕陽西下偷偷摸摸地把罐子藏到廊下,許是太累了,偷得片刻清閑,便躲在少有人經過的後院長廊上打起了瞌睡。
他睡得很安穩,面容恬靜,嘴角還有微微一點兒上揚。
如果忽視他那張削尖了的臉和那身被染紅的血衣,可能真的會讓人以為他還活着,因為他看起來是那樣地柔軟而鮮活。
容淵一直在窗邊伫立着。
直到黑暗完全籠罩了整片天地,繁密的樹影遮掩了所有天光,沿着容淵的側影爬上來,拽着他一同沉入到黑暗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