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的眼裡閃爍着燈光的風影,長期将自己封閉起來的他必須深長地吸氣才能保證自己的聲線足夠穩定,然而呼出來的時候,卻依舊蓬綻出無數微不可覺的細小傷口。
“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和爸爸這些年奔波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回來了,為什麼要這麼輕易就改變軌迹呢?媽媽,我沒有那麼脆弱了。”
“我也算死過兩回了,你應該能看出我身上總有什麼是改變了的吧。以前我被同學欺負,被他們鎖在雜物間導緻上課遲到,被他們篡改試卷答案導緻當時考了很低的分被老師約談,還有孤立、造謠和背叛。那時的我孤立無援,連傾訴的勇氣都沒有。隻有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拿着被子蒙住頭,熱得要昏過去的時候,我才敢在心裡說,如果宋之珩在就好了。”
“那時候自我厭惡的情緒時常湧上心頭,因為我痛恨自己的懦弱,卻無力改變。我很少睡覺,幾乎到了淩晨三點之後才放下筆,因為我一睡着就會做噩夢。晚自習結束走在回家的路上也總是提心吊膽,生怕下一秒就有不測降臨。這種持續的恐懼逐漸侵蝕了我的心理防線,讓我對人群産生了恐懼,甚至發展到了創傷後應激障礙的地步。我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法在教室坐下去了,可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到未來看看。”
“于是我就以毒攻毒,既然害怕人多那就去做班長,逼自己在整個班面前講話,可我還是怕,就再去當播音站的播音主持,甚至站在主席台上,當着全校的人面演講。”
舊時光的畫面像一部卡帶的電影,一遍遍在程澈的腦海裡回放,可後怕如同附骨之蛆,在聽這些話的蘇葉瑩每一根骨縫裡鑽爬,渾身泛起黏膩的濕冷。
她想打斷程澈,可程澈還是講了下去。
“在加維住院的那天,宋之珩也在醫院,而且我們在互相不知道對方是誰的情況下在留言闆上留言,最後一次就是我割腕的那天。醒來後我就像什麼都想明白了,積極面對治療,主動提出讓你和爸爸報警處理所有圍繞在我身邊的紛擾,決心讓一切重新開始。”
說這些話像是花掉了全身的力氣,程澈的嘴唇都發白,勉強扯出的笑容也苦澀。
“媽媽,其實那個時候我就聽過你剛剛說的那句話了,你說成績好就會遇到品德好的人,他們也會像宋之珩那樣,可是沒有……我一直等着你們什麼時候能在家裡陪我一次,哪怕隻是我晚上在家的那點時間,可那些數着日子的兩年走過,我隻盼來了我出事的那三天。”
痛楚挾雜着冷風席卷全身,蘇葉瑩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将它們聽完,第一想法是潮濕。潮濕是望他時總想落淚的眼,寂靜,是他從不肯吐露的真心。
她哭得撕心裂肺,恨不得自己重新來過好好陪在兒子身邊。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
程澈握住她的手,用力搖了搖頭。
“我說這些不是這個意思,媽媽,我知道你們當年為了這個家付出很多,我不會這麼沒良心地去怪你們。我想說我初二能站上台當班長,現在也能在加維生活。宋之珩隻是生病了,他總會好起來的,絕對不會再傷害我第二次。”
不知過了多久,程澈深深地吸了口氣,暴雨過後的濕熱好似都争先恐後地湧進了肺裡,燙得他心尖一痛。
好在并非刻骨的痛楚,好在尚且可以忍耐。
他目前能做的,也隻是勸她回心轉意了。
原本蘇葉瑩計劃離開加維,是出于對程澈安全的考量。但這段時間以來,無論是醫院的繁忙還是公司事務的繁重,都像磨刀石一般逐漸侵蝕着她的耐心。
程澈已經轉過兩次學,每次都是她來做的主。人是環境的産物,環境對人潛能的激發作用是隐形的、潛移默化的,也是最容易被忽視的,蘇葉瑩不是沒有擔憂過程澈能否适應頻繁變換的環境,但每每總是因“身不由己”而妥協。
可轉念又想到程雲羨一直緻力于在加維從零開始,建立自己的建築設計公司,并且它尚處于蹒跚學步的階段。蘇葉瑩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她不忍見他放棄了在洛城已有的輝煌成就踏上獨立創業之路,卻因為她的選擇而毀于一旦。
那天她擰下病房的門把手後,一個人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坐了很久。
所以她此時聽完程澈的話,心中确實有所動搖。如果存在其他可行的辦法,她并不排斥嘗試,她也不忍目睹兩個自幼親密無間的孩子因她而分離,畢竟生病并非宋之珩所能掌控,他同樣值得同情。
見母親的态度有所動搖,程澈繼續說:“他應該很快會接受治療,至少在這段時間裡我會向你證明我的決心,我不再是那個一遇到困難就退縮逃避的人了,那些殺不死我的隻會讓我更強大。”
程澈并不以言辭的流暢見長,尤其是剖析自己的話,他的話語總是沉重而緩慢,就像是穿越層層深紅的障礙,才能勉強擠出一絲心聲。對于這第二次的坦誠相告,他内心充滿了慶幸,因為兩次交心都降臨在了能夠真誠傾聽的人面前。
眼淚越聚越多,光用手擦已經徒勞無功,蘇葉瑩深吸一口氣,剛要起身去拿紙,一隻溫熱的手按住了她,卻是程澈早就備好了紙巾。
蘇葉瑩坐回去靜靜地盯着床單,思緒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耳邊不斷回響着程澈剛才的每一句話,腦海中又清晰地浮現出上午的場景——那雙被繩子勒出紅痕的手撐在地上,額頭一次次扣在地面,宋之珩虔誠地乞求她不要讓他們就此中斷。
那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為了求她不要讓他們分手而跪下磕頭,現在想到這一幕她心中就會湧起無盡的後悔。或許這樣說不嚴謹,他那樣做更多的是出于自責和悔恨,他知道自己犯下的錯誤之重,因此并不奢求得到諒解,而是真心期盼程澈能夠康複。就事論事,他不是一個壞孩子。
程澈說的沒錯,辦法當然不是隻有那一個,可她又為什麼要執着于傷害最大的一個呢?現在仔細想來,也許是太害怕重蹈覆轍。她其實沒有跨過兩年前的心理障礙,内心始終自責未能盡好母親之責。因此,當類似情境再現,身體不由自主地先于理智,作出了最極端的反應。
在她潛意識構建的防禦機制中,她堅信通過讓程澈遠離某些人或情境,可以為他築起一道安全的高牆,隔絕所有可能的危險。但現實卻如細沙穿石,生活中的變數無處不在,她的能力如同滄海一粟,無法覆蓋每一個角落,更無法确保能夠徹底排除所有潛在的危機,保護他于萬全之中,這本身就不現實。
也許是她兒時的缺席造就了程澈内心深處的孤獨,讓他看起來比同齡人多了絲沉穩,可這份沉穩之下隐藏的是他深深的恐懼與不安,是他對愛與陪伴的渴盼。于是他往往會不自覺地敞開心門,全身心地依賴着身邊人,以尋求那份缺失的溫暖。如今隻有程澈依靠自己,将自己變成自己的靠山,保持積極向上的心态,并相信自己,這才是一勞永逸的事。
有雨一落就是七天,難得的晴日多雲,叢叢雲層将太陽圍起。宋之珩說的沒錯,今天天氣的确很好。
蘇葉瑩将手機遞還給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兩人目光交彙時,她溫柔一笑:“媽媽一直相信你。”
這便是同意不走了。
“早上小珩來過,他今天要轉院,所以特地想來看看你。”她注意到程澈愕然的表情,随即目光轉向空無一物的窗台,接着說,“他很喜歡那盆吊蘭,我就送給他了。”
見他仍愣在原地,蘇葉瑩輕輕一笑,提醒道:“别愣着了,快給他打個電話吧。”
程澈輕啊一聲,聽出母親話中的意思,他這才終于把自己從歡喜又後悔的情緒漩渦裡拔出,手指顫抖着打通電話。
熟悉的鈴聲透過薄薄的屏幕傳到耳邊,程澈錯以為自己手裡舉着的其實是塊鐵,不然怎麼這樣重。
遺憾的是以往幾秒就被打斷的歌今天他卻完完整整地聽過一遍,然後是無情的機械音接上,讓他心灰意冷。
如此重複着,第二遍,第三遍……
蘇葉瑩見狀趕忙安慰他說:“也許他現在在吃飯,可能沒聽見手機響,他一會兒要是看見了肯定會再打給你的,别擔心。”
程澈點了點頭,心裡想的卻是會不會他已經在醫院了,所以拿不到手機。因為他去哪兒都會把手機放在身邊的。
他望向窗外,風依舊沒有具象,唯有香樟樹葉在輕輕搖曳,一如他心中那份不确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