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失眠到淩晨三點。睜眼閉眼都是錯亂的線條和血紅的衣服,它們像指數一樣爆炸式增長着,直到我的整個夢境都被填滿。負面情緒黑壓壓地成片向我襲來,如同陣陣漲潮的海水,漫過我的頭頂。
夢裡我奮力地想要掙脫這股突如其來的窒息感,可我越是反抗,它們就越是來勢洶洶。在我即将要被淹沒的時刻,我突然透過海水看見一雙模糊的黑色眼睛,他隔着遙遠的距離與我對視,如同我那天早上透過病房窗看到的那幕。
看清那雙眼睛時我突然驚醒過來。今夜月亮格外亮,透過窗戶平白洩露一地月光,地闆都泛着令人心慌的慘白。
我側過身伸手去按亮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時間堪堪過去一個小時。
我沒想到這個小小的動作居然惹醒了我媽媽,她坐在椅子上趴在床沿,腦袋蹭着我的胳膊,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問,怎麼還沒睡。
本想找個借口說口渴渴醒了,還未開口媽媽的手掌就已經落在我的額頭,溫涼幹燥的掌心觸碰到前額的皮膚,不用想都知道媽媽大概率是沾了一手的汗濕。
“做噩夢了?”
這句話好像用不着我回複,她将被子往我身上扯了扯,語氣聽上去還是不太清醒,但說的話卻意外的很有邏輯。
“睡吧,媽媽在呢。”
“明天給你調個安神的茶帶來。”
可不能告訴她我反而清醒了許多,我隻想告訴她不要再坐着睡覺了,對脊椎不好。
她迷迷糊糊地嗯下,第二天卻還是這樣睡,唉,我真拿她沒有辦法。隻好扯下身上的被子給她蓋上,又把枕頭墊在她的胳膊下,希望這樣會有點用處。
我大概是太過膽小,不想閉上眼睛,也不再去看地上那灘月光,就那樣像貓頭鷹一樣睜着眼睛。
說起來真的還挺奇妙的,媽媽的體溫好像帶着一種特有的力量,沖刷着我心底那片來勢洶洶的灰色海水。
伴着耳旁平穩悠長的呼吸聲,我的意識也漸漸模糊,終于安穩睡着。那晚這場無聲抗衡中,我完美借着媽媽的力量勝出。
那時的我根本沒考慮過這樣磨人的情緒會萦繞我多久,一覺睡醒之後太陽照常升起,于是我也理所應當地以為它會就此退潮,完全沒想到它會如此快速地卷土重來。
直到今天,我握着筆無意識地把媽媽弄傷了。
時間就在這樣緊張的氣氛下流逝着,直到媽媽的一聲驚呼出現,打破這種令人窒息的平靜,我終于反應過來我做了什麼。
那一刻,我朝我媽跪下,把那支筆紮進了我的胸口。
有點疼,但是我死不了。
我看到病房外圍了一群人,他們姿勢奇特,有伸手指着我的,有叉着腰的,也有啃着蘋果的,我猜測他們是在看我笑話。
不用在意的,我對自己說。
可我還是會在閉上眼前的那一刻反複将那些難聽話聽進去,我的心髒好像也疲倦了。它開始咕咚咕咚跳得吃力,那隻無形的手不知又從何伸出,攥緊我那顆脆弱的心髒。然後整個胸腔都開始抽搐痙攣。
這樣的感覺實在太難受,我隻好終止了我毫無意義的自我摧殘,反手将被子蓋在了頭上,緊緊攥住被子邊緣。
我聽見了幾個護士跑進來幫媽媽包紮傷口,又把陳醫生喊來的聲音。
“之珩,你在裡面熱不熱?我拿了西瓜來,你要吃嗎?”
我忍下眼淚,拼命保持清醒。我終于知道我真的會傷害别人。
可陳醫生沒有放棄我。
“這個瓜很好吃的,我保證。”
我拼命搖頭,也許她看得見,我還是沒回話。
“你想看看程澈最近養的植物嗎?它很漂亮。”
五天了,這是我第一次在這裡聽到他的名字。
原來再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時,還是有電流從兩耳貫通一般,然後穿心而過。
我站起來,心裡暗戳戳地想,你們不要騙我。
陳醫生溫柔地朝我笑笑,将手機遞給了我。
我不敢亂翻,隻盯着當前的這張照片看,有些反光了,我歪頭伸着脖子終于看清,那是一盆吊蘭。
它們的葉子兩邊是白色的,中間碧綠碧綠。每片葉子狹長而柔軟,層層疊疊,向四周舒展着。微風輕輕吹來,葉子像一朵朵綻開的煙花。
茂密的葉子,中間長出一條條又細又長的莖,垂落在半空中。在它的莖上有一株株小吊蘭,遠遠望去,像綠色的瀑布一樣,我仿佛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
再細看,大大小小的小吊蘭,像一個個搖搖晃晃的小秋千,又像翩翩起舞的蝴蝶。
“它們很漂亮。”我擡頭沖陳醫生眉眼彎彎的笑,喉嚨就像被人掐着一樣,泛起一股隐約的血腥味。
“是啊,而且它們的生命力很強,一個月不澆水照樣生機勃勃。”
我猜陳醫生這句話有别的含義,但我沒有時間了,護士姐姐拉着我出了病房,我知道我又要去聞更濃烈的消毒水味了,但我不怎麼疼。
回來時,護士姐姐照例給了我一顆糖,大概是吸取了教訓,這回是軟的。
她可能是個剛來不久經驗不足的護士,不知道随便給病人食物可是大忌,上回我把自己差點嗆死,她這次卻換了軟的給我。
怎麼這麼傻。
媽媽說做人要做好人,這個姐姐是好人,我不能害了她。
當着她的面,我乖乖地吃下去,甜味溢散開,是白桃味的。
我突然就流了眼淚,毫無預兆地,她被吓了一跳,剛要問我怎麼了,我抽泣着告訴她:“他桃子過敏。”
她似乎是把這句話的代詞當成了我,吓得驚慌失措,我朝她笑笑解釋說,沒關系,他是我的男朋友。
回到病房時,我看見風吹動着窗簾,突然想起了他曾經靠在學校的欄杆上望向我時,被風吹起的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