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接下來會是一場殊死搏鬥,但那道人影卻并沒有再向前移動分毫,隻是靜靜地定在了那裡。
大概是剛剛趴下時不小心被尖利的花枝劃傷了,此時痛覺極為強烈,程澈甚至能感受到流出的血由滾燙變得冰冷,再順着手臂一滴滴濺落在地上。
不遠處那道人影又突然有了動作,仿佛剛剛從沉睡中蘇醒,徑直邁步向着程澈緩緩走來。
程澈緊緊握住手中的半截樹枝,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這是他此刻唯一能緊握的東西了。
三米,兩米,一米……
在他即将擡手的瞬間,空氣中彌漫開一股他再熟悉不過的氣息,這讓他不禁愣住了。
程澈的臉上閃過一抹難以置信的神色,他迅速擡頭,目光穿越深沉的夜色,最終停留在那張他剛剛還在心中默默憂慮的臉龐上。
那一刻,所有的緊張和對峙都化為烏有,隻留下意外和緊張難以言表,程澈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他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生怕這一切隻是幻覺,轉瞬間就會化為泡影。
闖過迅疾的風和稀薄的夜,宋之珩見到了要留住的人。
本該大步上前質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但當壓抑後急促的喘息聲濺到耳邊,隐隐的血味撲鼻而來,瞳孔中無法克制的懷戀折射進他的眼中時,他卻突然有了落淚的澀。
于是宋之珩走上前在程澈身邊蹲下,撥開他貼在頰邊被汗水打濕的鬓發,握住他顫抖着的手腕。
指縫滲進了不知是誰的灼熱淚水。
程澈盯着他脖子上的紅痕,渾身僵直,喉嚨哽噎了許久,才小聲擠出一句話:“他要找的人是我,你快走。”
他說這話時眼睛在發亮,如同一枚未經打磨過的貝珠,與他的對視裡好像充斥着千言萬語,不過宋之珩什麼都不用說,程澈最懂他此時心裡的掙紮。
“這次聽我的好不好?你快走,我不會有事。”
宋之珩卻好像變成了一顆火山爆發前的笨拙岩石,沉默而熾熱,隻是固執地搖頭,無聲開口:“我不信你了,騙子。”
風此時恰巧從二人頭頂經過,這一幕映入程澈的眼簾,心頭頓時湧起一股巨大的酸楚,突然有了落淚的沖動。
誠然,程澈在那一刹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亂無措,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夠堅定聲稱,他從不後悔自己做過的每一個決定。
月色漸漸染上了幾分蒼涼,白日裡那些曾萎靡不振的花朵,在夜色中更是失去了往日的生機,不再如以往般在夜幕下挺立。
如果隻是自己,那結局怎樣不會有什麼分别。
可他在。
程澈在心裡暗自思量,如果自己的死能換來宋之珩的平安,那他會毫不遲疑地邁出那一步。
但他忽略了自己在宋之珩心中的分量,他低估了那份深情和不舍。他也未曾明白,真正的愛是絕不會允許對方以生命為代價來換取自己的安甯。
愛就是愛,為什麼一定要被痛苦包裹住窒息凋零才好看?
宋之珩把手從他的手掌裡抽出來,眼角再次滑下一滴淚水,扯起嗓子硬生生開口:“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我不需要你做這些。”
“我需要的是你好好活下去,”他啞着嗓子,聲音裡是幾欲崩潰的顫抖,虛得連尾音都快聽不見,“就算我不在了也一樣……”
他眼尾泅着幾分紅,帶着朦胧濕意,深深地看着程澈說:“你不要想到死,不要想到為别人承受什麼,也不要為了縱容别人而委屈自己。”
“往後的日子都是嶄新的,世界上還有很多東西在等着你,你要向前走。”
程澈閉上了眼,不願意過度解讀這句話的真正意義。他隻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事他一定不能做,而宋之珩卻執着地去做?
既然往後的日子都是嶄新的,那為什麼不能一起向前走?
“宋之珩,為什麼你可以為我做這些,我卻不行?”
宋之珩對他說不會讓他死時,盡管痛苦卻仍是甘願的,甘願将生的意義與他,也隻與他相連。哪怕代價是作為宋之珩的他被打得粉碎。
“你還是想要自己一個人攬下所有嗎?我偏不。”
程澈固執地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此時有人能站在他對面,一定會發現他的眼神裡有什麼是改變了的。
宋之珩還想說些什麼,但程澈卻不肯讓他搶先。
“我想要的明明不是這樣!我不想讓你因為知道我的選擇而痛苦。”
說這話像是花去了程澈很大的勇氣,不過這次他的聲音不再是顫抖的了。
“我想要的是即便有一天我離開了,你還能發現這個世界上的美好,為我哭一哭,然後平安地活下去!”
“為什麼隻有你可以這麼想,我就不能這麼想?”
程澈靜靜地盯着他的眼睛,十指深深扣進掌心。
随着心中積壓的話語一一傾瀉而出,那份原本壓抑在胸口的不平似乎得到了片刻的釋放。換之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悶,像頭頂一場遲遲下不來的陣雨,又像快要溺水時水波依舊無情擠壓着的胸腔。
“是不是我一直沒有跟你強調過,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你在聽到我這些話時的感受,與我不止剛才還有以前很多時候得知你要丢下我時的感受是一樣的。”
程澈苦笑一聲:“是不是很難過?我是故意那麼說的,因為我知道你也喜歡我。”
他低頭,指腹輕輕抹過宋之珩已經憋紅的眼睛,他一點點看着水汽迅速彌漫了宋之珩的眼球,看着他的嘴唇蠕了蠕,終于張開了一條縫兒,發出一聲氣音:“程澈……”
好像有什麼信奉已久的東西突然崩塌了,宋之珩盯着他,饒是有千言萬語,在這一刻突然都說不出口了。
他的身上被攏上一層有溫度的檀香,恍惚覺得這是一場暴雨留下的唯一的溫存。
原來真的是他一直都想錯了嗎?
“之珩,你這樣想。”程澈彎起眼睛沖他淺淺地笑,宋之珩很想打他,為什麼現在還笑得出來。
“為什麼我們都在想的是希望對方在沒有彼此的日子裡,還要快樂幸福地活下去啊,但這真的可能嗎?”
宋之珩愣怔地聽着。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以為對方在沒有自己的世界裡也能快樂地活着,這樣的感情本身就是一種傲慢。
“如果真的有一天,我們之間有一個人先行離開,那留下來另一個人又有什麼意義呢? ”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之所以如此執着于對方的幸福快樂,是因為我們深知,在這個浩瀚宇宙中,能夠與一個人相遇相知相愛是何等的奇迹和不易。”
“我們的存在,是因為有了彼此,才變得更加完整,才有了意義。如果失去了這份聯系和牽挂,那麼即使活着,也不過是孤單地參與時間流逝。”
程澈深吸一口氣,從未吐露的言語深埋于心尖,每個音節都飽含着鮮濃情意,隻待此刻有力地墜落:“我必須和你一起去。”
原本我已心灰意冷,不敢奢望會有轉機。可你來了,我便萌生了與你并肩作戰的念頭。
我知道你會選擇獨自前行,但這一次,我決心不會讓你的身影再次從我的視線中淡去。
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然變得很近,程澈俯下身,與他額頭相抵。
吐息聲無比鮮明,眉間傳來沉甸甸的觸感,宋之珩的心忽然有些酸脹,過去也有過許多次擁抱和觸碰,總是那麼輕,生怕驚擾對方的靈魂。
但是從今往後,再也不必如此了。
一呼一吸間,兩人氣息交纏在一起,帶來的是同樣沉重的感情,恰巧在天平兩端相抵。
他們将不再有距離。
“無論生或死,我們都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