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周五那天,柏閱冬和莊遂平買了些香蕉和梨,背着書包就到嚴先生家去了。劉巍思和嚴先生剛剁了餃子餡,正發面呢,就聽見敲門聲。劉巍思忙去開門:“你們來啦!”
柏閱冬提着果籃,大大方方走進屋,見嚴先生正系着圍裙和面,笑着打了聲招呼:“嚴老師好。”
莊遂平跟在後面,也跟着問了好。
嚴先生笑呵呵的:“你們先坐,巍思給同學倒水,我和了面就來。”
柏閱冬把果籃放在桌上,問:“我們是吃餃子嗎?”
柏閱冬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襯衫,一條米色褲子,皮帶一紮,跟個小大人似的,跟劉巍思和莊遂平站一起,顯得又幹淨又前衛,明顯是城市裡的小孩,外加皮相長得好,一雙眼睛看人坦坦蕩蕩的,很難叫人不喜歡。
嚴先生笑笑:“巍思說你要吃那幾樣菜,我已經叫飯店晚點送來了,餃子是劉巍思非要吃的。”
柏閱冬立刻喜上眉梢:“謝謝老師!”
師生四人就坐在客廳上課。原本莊遂平是端端正正坐在木沙發上的,筆記本放在膝頭,一看劉巍思和柏閱冬都直接盤腿坐在地上,還剛好能把本子放在茶幾上,立刻有樣學樣:“我也要這樣坐。”
嚴先生坐在沙發上,往後頭靠了靠,很是放松:“小莊,你不用學他們,怎麼高興就怎麼坐好了。劉巍思在家裡,打滾也是有的。”
劉巍思頓時睜大了眼睛:“我哪裡在家打過滾?”
“逃罰的時候麼,一邊哭一邊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劉巍思吱哇亂叫,打斷了老師的話,生怕自己的丢臉樣子被同學們知道,“老師,快點上課吧,我想早點吃飯。”
嚴先生寵溺地笑笑:“好,我們來上課。上節課我們講知人論世了,讀作品要聯系作家的生平經曆,但是我們要注意,這些生平經曆不一定都是明明白白擺在那裡給你們看的,而且這些影響也不一定是顯性的,所以我們要去找到從經曆到創作那條隐秘的線……”
嚴先生滔滔不絕,學生們邊聽邊記,半點神都分不了,劉巍思甚至沒注意到老師的茶杯已經空了,待得一個多小時後嚴先生讓他們提問,他才去幫老師加水。
“老師,”柏閱冬用手支着腦袋,“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一個人的生平經曆影響了他的心理,他的心理又形成了相應的創作個性,他在創作個性的主導下創作出作品,這些作品表現出的總的風貌就是他的創作風格。”
劉巍思把茶杯放在老師面前,道:“我覺得不對,是經曆影響了心理,還是心理影響了經曆呢?或者,相互影響?”
“我覺得是這樣的,在一些個人選擇上,可能是經曆和心理相互影響,但是由社會環境決定的那些大事件,作家也隻是被曆史潮流裹挾而已,肯定不是他們的心理影響了生平經曆。”
嚴先生贊許地點點頭:“閱冬說得好。”
柏閱冬得了一聲贊賞,更來勁了:“所以我覺得我們是不是對一些所處環境不好的詩人太苛刻了?他們未必是才華不如别人,心胸不夠開闊,而是整個社會對他們都太友好了,要是把李賀放到盛唐,說不準比李白杜甫還厲害呢!”
劉巍思有點說不出話來,閱冬這話說得,有點大逆不道啊!
可是嚴先生卻沒有反駁,還是很溫和的樣子:“小莊呢?小莊有什麼想法?”
“啊?”莊遂平有些懵懂,他們的交流太快了,他跟不上,“我暫時沒有。”
“不要緊張,學術讨論嘛,就是讓你們相互交流觀點,捋清自己的邏輯,找出漏洞,這對你們的學習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方式。”
莊遂平也很想像柏閱冬那樣交流,可是他好像懂的沒有那麼多,有些話也不知道對不對,最後都不敢說了:“所以,到底是經曆影響了人的心理,還是人的心理導緻……”
“這哪有答案啊?”柏閱冬斬釘截鐵地打斷他,“又不是寫試卷,你說的有道理就行了。”
可莊遂平并沒有安心,反而更加茫然了。
嚴先生笑笑,道:“做研究,要有觀點,但是你的觀點要用事實來支撐,現在不懂沒關系,多學習,慢慢就懂了。”
莊遂平隻得點了點頭。
晚飯吃得很熱鬧。平時家裡隻有嚴先生和劉巍思兩人,偶爾其他師兄師姐來,但也很拘束,不像今天柏閱冬在這裡,一邊吃還要一邊點評菜做得怎麼樣,逗得嚴先生開懷大笑。
隻是,這樣溫馨的氛圍,莊遂平始終開心不起來,劉巍思和嚴先生的親密、柏閱冬的伶俐都像是一種反襯,讓他顯得更加笨拙和不讨喜。
更不要說他的老師還是紀慎那樣的嚴師。
其實就算是嚴師……莊遂平想起那日在辦公室看到的場景,并不怎麼害怕,就像他說的,他可以接受,隻要老師也能像對劉巍思那樣對他。
可是,到底是不太可能的吧。
歡聲笑語中,幾人吃飽喝足,莊遂平自覺地幫忙洗碗擦桌。嚴先生怕他們回寝室晚了被登記,趕緊催着劉巍思送同學走。柏閱冬一邊剝香蕉一邊道:“不用送了,我們自己走就行了,哎,等下,再給我個香蕉。”
劉巍思什麼香蕉和梨都往他們手裡塞:“趕緊走趕緊走,我送你們到樓下,你們自己回去。”
“樓梯我又不是不會下,你又沒點誠意,我還以為你要背我。”
“行了啊,柏閱冬,給你臉了。”
柏閱冬嘻嘻哈哈地下了樓,招呼着後頭的莊遂平:“快點,遂平,回去了。”
莊遂平拿着劉巍思整理給他的文章,慢條斯理地道謝又道别,磨磨蹭蹭好一會,再一回頭,發現柏閱冬小跑着就走了,昏暗中似乎是追上了另一個人。
“老師!”
柏閱冬喊的正是他的導師秦昭陽。秦昭陽看着比紀老師年輕些,中等身材,一張圓臉顯得不那麼嚴厲,偏生小眼睛裡冷光閃閃,常讓學生不寒而栗。秦昭陽剛從家裡出來,準備去學院辦公室拿點東西,不曾想碰上學生,回頭瞧瞧他跑來的方向,問:“去嚴老師家裡吃飯了?”
柏閱冬驕傲地點點頭,道:“原來老師您也管嚴老師叫嚴老師啊,那輩分不是亂了?”
秦昭陽雙臂抱在胸前,冷哼一聲:“你還知道輩分呢?”
“當然了,不然我以後怎麼欺師滅祖呢?”
秦昭陽:“……”
秦昭陽在學院裡是出了名的毒舌,别的老師哪怕是年齡輩分高的,都不願意招惹他,誰也不想突然聽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出堵心三天的話。可是自認毒舌的秦昭陽也絕不會想到,他的第一個研究生,他的開山大弟子,竟然跟自己是一個路數!
竟然還騎到他頭上了!
他就不該考慮什麼學生的尊嚴!
“發了篇文章讓你高興壞了吧,也是,好好珍惜吧,不知道有沒有下次呢!”
“老師,您上次發文章的時候就是這麼想的吧,怪不得這麼久沒發出文章。”
秦昭陽暗自握緊拳頭:“我那叫精雕細琢,以為誰都跟你似的,寫了幾個能看的字就到處招搖。”
“是你讓我投的,”柏閱冬一臉無辜,“唉,我也明白,畢竟老師您發不出文章,我的文章發出去對您來說也是個安慰。您放心,我會努力的,讓您發不出文章也能擡頭挺胸地做人!”
“柏閱冬,說真的,你爹媽把你生下來,發現你會說話,挺遺憾的吧。”
柏閱冬點了點頭:“非常遺憾,他們覺得我能說的話那麼少,根本沒辦法展現我卓絕的智慧!”
秦昭陽:“……”
“你要是選紀老師當老師,你就等死吧。”
“啊?那選您當老師,我不會要……”柏閱冬在腹部上比劃了一下,“等着生吧?”
秦昭陽氣得不輕,一巴掌拍他腦袋上:“一天到晚那麼能說,明天就把你的文章拿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又叫我不要招搖,又要看我文章,老師您……您就是嫉妒我吧?”
“柏閱冬你行了啊,蹬鼻子上臉的,明天不來你等着,有的是法子治你!”
“老師快快收下我的賄賂,”柏閱冬把手裡的香蕉塞給他,“請您做一個沒有原則的老師,看在徒兒如此孝順的份上,饒我一回。”
“你這個逆徒,不孝就算了,還這麼摳門,賄賂都沒點好東西……”
莊遂平隔着幾步的距離一直跟着他們,心中又更複雜了些。巍思和嚴先生那麼溫馨,閱冬和他老師那麼有趣,隻有我,還不知道怎麼去面對紀老師……
第二天是周六,按理說完全可以睡懶覺的,但是柏閱冬這個逆徒昨晚被耳提面命,故而特地調了鬧鐘,起個大早,收拾完,吃了早飯就去找秦昭陽了。
秦昭陽的辦公室和紀老師的辦公室在同一層,隻是人家紀老師的辦公室在一層樓的中間,敞亮敞亮的,至于秦昭陽的麼,左拐右拐,孤零零地坐落在不起眼的角落裡。
辦公室門開着,秦昭陽正背對門口脫外套,顯然是剛到。柏閱冬敲敲門:“老師。”
“進來,門關上。”
柏閱冬關了門,走到辦公桌前,也不等老師叫就拉了椅子坐下,開門見山:“我沒有文章。”
“你個孽徒!沒有文章不會寫?不寫就把手剁了!”秦昭陽瞪了他一眼,坐下,“為了你,為師我可是舍棄了周六啊,你今天不給我說出個一二三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明明是您讓我來的,您也可以下次再叫我來啊!”
“别說有的沒的,這半個月幹什麼去了,書呢?讀了沒有?問題呢?”
說到正經事,柏閱冬也得認真起來:“我讀了一點詞,發現一個問題,馮延巳、晏殊、歐陽修這三個人的詞,經常會被搞混。有些詞會同時收在這幾個人的集子裡。我覺得這個可以寫一寫。”
這也許是秦昭陽能容忍柏閱冬比自己還毒舌的原因——這個小孩太有學術思維了,他看問題又快又準。
“你怎麼想的呢?”
“第一當然是他們身處高位的相似性,導緻審美心理的趨同;第二可能是到晏歐那會,能把詞寫得出色的人并不多,可學的對象就更少,馮延巳成為了他們的上佳選擇。其他的我還沒想到,”柏閱冬眉毛一揚,“老師賜教?”
秦昭陽還是很高興的,第一年收學生就收了個小天才,連慣常的嘲諷語氣都收斂了不少:“知道要讓為師賜教了?”
“我等逆徒,師父若不賜教,隻能出去丢師門的臉了,師父您也不想這樣吧?”
半是威脅半是玩笑的語氣,連帶着小腦袋一歪,秦昭陽都被他逗笑了。
“你這個樣子,在紀老師那裡,現在就要脫了褲子打屁股。”秦昭陽往椅背上一靠,看他有些不相信的樣子,還補充說明,“不信你去問劉巍思。”
柏閱冬的表情從不可思議變成鄙夷:“他這麼大個人,不會打不過紀老師吧?要是我,不管他用什麼打,我都肯定搶過來,折斷,丢掉!”
秦昭陽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竟然一點都不覺得違和,柏閱冬他好像……真的幹得出來這種事……
“等你落到紀老師手裡的時候再說吧。”
“我怎麼會落到他手上?他又不是我導師。”柏閱冬斜眼睨着秦昭陽,“老師您不會半路隕落,然後隻好托孤,将我交給紀老師吧?”
秦昭陽:“……”
真的,他就沒在這小孩嘴裡聽到過一句人話!
“我是看你一副學術新星的樣子,過幾年要讀博,人嚴先生是劉巍思的,你肯定要考慮紀老師啊!為師是在替你打算将來!”
“哇!師父您不會到那時候都評不上博導吧?”
大學剛恢複教學秩序的頭幾年,全國博士都沒幾個,自然也沒有那麼多博導,更何況,秦昭陽這一年才開始當碩導,哪能一步登天當上博導?故而這話聽着不爽,秦昭陽也沒話回,隻能白了他一眼:“是啊,為師現在就盼着你早日當上博導,收了學生,來喊我師爺。”
“師父放心,徒兒會努力讓您當上師爺的!”
“别貧了,趕緊的講你的文章,聽着啊,晏歐時代很接近,生活範圍也有重合,你要考慮作品在傳播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差錯。還有,這三個人的作品流傳這麼多年,文獻的記載也會出錯,你要多方佐證,試一下把他們的作品分出來。”
柏閱冬垂眸思考了一會:“我覺得很難,第一風格太接近了,第二文獻,文獻不是我擅長的東西……”
“那就去找紀老師,正好提前交流交流。”
柏閱冬對紀老師有點抗拒,扁扁嘴道:“我先把自己能寫的寫了吧。”
“行,為了鍛煉你的能力,為師交給你一項任務,”秦昭陽站起來,拍拍桌子最右側的一沓作業,“這是為師給本科生開的選修課作業,你今天就在這裡幫為師把作業改了,成績登好,懂了嗎?”
柏閱冬兩道眉毛豎起:“您這是師父啊還是工頭啊?”
“師父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好麼?”秦昭陽心情舒暢,拿起外套就要走,“走的時候記得幫師父關好門,雖然師父我家徒四壁,但也實在不想連牆壁都被偷了去,懂嗎?”
柏閱冬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于是秦昭陽朗笑着走了。
一入秋,時間就過得飛快,溫度一天天降下去,葉子一片片飄落,人也一點點懶起來。第二次讀書彙報來臨時,柏閱冬還沒有寫完那篇文章。
有了上次被紀老師怒罵的心理陰影,又去别的專業多方打聽,柏閱冬慫恿劉莊二人另請嚴先生出席他們的讀書彙報,不要再讓紀老師來參加了。
劉莊二人欣然同意,嚴先生則有求必應地去了。
嚴先生一來,整個學院都溫暖了起來。
學生們心理負擔降到了最低,就連平日最沒有自信的莊遂平也大大方方地講完了自己的彙報文章。嚴先生聽完三人的彙報,逐一點評:“看得出來,大家還是比較認真地對待每個月一次的讀書彙報,這是一個學習和交流的過程,大家不用有太大壓力,發現問題就去解決問題,完善研究,做研究,都是這樣的。小莊這個有初步的框架了,但是你的語言還是散文式的語言,不是規範的學術表達,這個要注意。巍思這篇呢,之前也沒有給我看過,曹丕和陶淵明之間的關系,以前是沒有人研究過的,巍思找到了一個很新的點,不過是不是可以再考慮考慮,你說的這些影響,是曹丕個人的還是整個時代的呢?閱冬這篇,是沒寫完的吧?”
果然是大佬,柏閱冬無處遁形,隻得點了點頭。
嚴先生沒打算批評他,微笑道:“閱冬很聰明,也很巧,這篇應該是要寫馮晏歐三人詞作歸屬不清的原因,但是他沒有寫完,所以就把寫好的這部分拿出來,加了副标題,從知人論世談起,是真的很聰明。”
柏閱冬知道這是小聰明,也不敢真得意,道:“其實後面還會涉及詞史的發展和文獻的傳播這兩個原因,詞史的發展已經在寫了,但是文獻有點難。”
嚴先生點點頭:“做文獻是比較難的,基礎要紮實,還要細心耐心,你這麼小就願意挑戰,勇氣可嘉。這方面你可以多去請教紀老師,紀老師比較擅長文獻。”
又是紀老師,柏閱冬僵硬地笑了笑:“謝謝嚴老師。”
“大家的水平,說實話不相上下,我覺得大家都寫得不錯,但我們還是要評一個優秀,那就……”嚴先生再次翻了翻這幾篇文章,最後道,“閱冬吧。”
“謝謝老師。”
很平和的場面,沒有劍拔弩張,沒有汗流浃背,結束了大家還在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