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搖頭說:“滿足我對家的渴望的,永遠是……”
他說話隻說一半的毛病要把我折磨死。我忍不住追問:“什麼?”
他敲了一下我的頭說,你那麼聰明,自己想。
我那時真的不知道這樣弱智的對話會在此時此刻變得彌足珍貴。
世界處處都被魔術師安放了巧妙的機關,輕而易舉地觸發,帶出關于他的,連綿不斷的細碎往事。我任由那些回憶在腦海中播放,倒帶,再播放。似乎這樣來來回回多次,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我希望我能永遠記得這些證據,證明那些荏苒時光裡的美好不單純是夢一場。
很快,我便看到了蔥蔥郁郁的參天大樹,那是再熟悉不過的魔法密林。空氣中幹淨的泥土香襲擊鼻腔。眼眶都要微微發熱。興許是一時不适應這樣的光線。
鬥鬥在那間閑置的洋房門前停下。我把它縮小,放進了口袋。
從院子到大門口一共是八步,四級台階。輕車熟路。
輕輕把門推開,一股熱可可的香甜便席卷了鼻息。我搓了搓鼻子自嘲地笑,産生幻覺就實在太不應該了。
……或許,并不是幻覺。
我聽到了熟悉的二重奏旋律,但是卻少了小提琴的聲部。
鋼琴聲在偌大的房間裡寂寞流淌,顯得單薄無比。一聲一句傳入耳際,心率被莫名地催快。
我蹑手蹑腳地走上樓梯,在中央處我便停下了腳步。
若鋼琴的位置沒動過,我隻要再走一步,演奏者就會看到我的存在。
我席地而坐,頭靠在樓梯的扶手,任憑鋼琴聲像冰冷的泉水淌過耳際,刺痛耳膜,麻痹心髒。大腦一片空白,失去思考的能力。
琴聲不再有條不紊,開始了磕磕碰碰的錯音,最後一個極其難聽的和弦被演奏者不耐煩地砸出。我清醒過來,心中懊惱不妙,準備偷偷離開的時候,耳邊傳來比琴聲更冰冷的聲音。
“殿下大駕光臨,不請自來也就罷了,還打算不告而别麼。”
一時尴尬得進退兩難。我深呼吸,轉過身,信步走上樓梯,盡量顯得大方自如。
快鬥坐在鋼琴前,我看到了熟悉的側臉。他戴着四葉草吊墜的單片眼鏡,高挺的鼻梁越發的英氣。他輕輕抿着唇,視線沒有離開面前的琴譜。房間裡隻有昏黃羸弱的壁燈,習習涼風拂動海藍色的窗簾,暗影浮動,越顯寂寥。他手中握着一杯熱可可,青煙帶出一片如夢的香甜在我們之間彌漫,蠱惑了心智。
我走到窗前,打開窗簾,月色歡脫地闖入房間,灑落遍地銀色的潮汐。我本想辯駁今晚來到這兒并不是我的本意,隻是一場陰差陽錯。話到嘴邊又被我咽了回去。畢竟既沒有說服力,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陛下怎麼會在這裡”
他答:“來拿東西。”
身後傳來杯子與桌子輕輕碰撞的聲音,他站起身,走到我身邊,跟我一樣眺望着遠處,月色為他鍍上一層銀紗,反光的單片眼鏡徹底擋住了他眼中的情緒。
“我為上次對你的無理道歉。”他說道。“那時我的情緒不好,所以在你面前出言不遜,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所以,連你也有情緒失控的時候嗎。
我疲憊地點點頭:“嗯,我本來也沒在意,你無需多心。”我看到他腰間别着的雕花木煙杆,忍不住問:“為什麼開始抽煙了?”
他的嘴角莫名浮現了一絲笑意,卻不同于以往的自信與桀骜,甚至有些支離破碎。他說:“因為抽煙會讓我覺得快樂。”
“快樂有很多種方式,而吸煙有害健康。”
“快樂活到一百歲和痛苦活到世界末日你總要有選擇,我選擇前者。”
“不吸煙也不一定就不快樂。”
“子非魚,焉知魚之不樂。”
“你居然豁達到自比為魚,想必你已看破紅塵。”
心中的防備在這樣的談話氣氛中緩緩地瓦解。
他收斂起所有得笑容道:“看破紅塵不至于,隻是現在心裡更多的是理想。”
“多好,那是你從小到大的執念。”
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風吹過耳際都像是嘲笑。
半晌,我鼓足的勇氣,問:“所以陛下心裡已經沒有牽挂的人了。”
他的情緒毫無起伏,反問我:“你想我怎麼回答?”
“什麼也沒想。”
“有些話可能還是需要點破吧,不然按你的情商,估計永遠都不會懂。”
心中有根弦倏地被拉長,一圈一圈地纏繞心髒。
“關于過去的一切,如果可以,就當作是夢一場……”
我剛還想着不想承認那隻是夢呢,那麼快就被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他的聲音像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把纏繞心髒的弦用力拉緊,細線冰冷嵌入心房,痛得無以複加。
“我們各自背負的不僅僅是自己心中的理想,還有千千萬萬人的期待,還有抹殺不去的仇恨……”
我打斷他:“千影的死我會追查。”
“謝謝你的好意,我父親也會。隻是連我父親追查了近二十年都毫無頭緒的事情,你又要從何查起。”
莫名被藐視,心中一股怒火騰生卻找不到宣洩的出口。我隻能機械的重複:“總之我會查。”
他并未鑽牛角尖,隻是自顧自地說下去:“從我開始記事開始,你就一直陪着我……而且,你是我的初戀,所以我會一直對過往的一切都心存感激。”
“也僅僅隻是過往了。”我歎了口氣,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你于我而言也一樣。”
他轉過身來,手輕撫過我額前的發,他指間不再是熟悉的可可香,而是微微刺激的煙草味,甚至像是阿芙蓉膏的般地嗆人。
他收回了手,垂首,我依舊無法看到他的雙眸。
“我還是會偶爾想念你。”他的聲音一如缺失了小提琴的單薄琴聲,轉瞬即逝。
“我也一樣。”
他并未再作停留,也沒有再贅言告别,飛速轉身走掉,房間隻剩欲哭無淚的我以及一杯冷掉的可可。
我揉了揉微微發酸的鼻子,手指輕輕撫過鋼琴黑白交錯的鍵盤,試圖捕捉一絲他的溫度。
徒勞。
心裡的一根弦,輕輕“啪”地一聲,斷裂。鋒利的缺口在形變的一瞬間紮進心髒,疼痛卻不至死。
情緒上的傷痛,再痛都不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