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薇利亞開車回到住宅區。她的頭腦已經很疲憊,堪稱筋疲力盡,但不知為何,精神卻有點亢奮。
停車後,她又在車裡發了會兒呆,直到收到維克多的信息:
“你回來了吧?我看你的定位了。”
他們兩人的終端一直保持着共享位置信息的狀态。天黑了,維克多可能是擔心她。薇利亞回了個點頭的表情。
她下車往帳篷的方向走,沒走出多遠,迎面遇見維克多。
“吃晚飯了嗎?”他問。
“還沒。”
“去酒館吧。”他笑了笑。兩人轉了個方向,往B區走去。
今晚住宅區難得熱鬧了一點,自華納空襲以來緊張壓抑的氛圍略有舒緩,但篝火晚會恐怕是不會再舉辦了。一路上,薇利亞的目光一直流連在A區亮着燈的帳篷及明亮的營火之間。
維克多以閑聊的口氣說道:“今天阿列克謝跟别人打起來了。”
薇利亞呆了一下,轉頭看他:“跟誰?”
“弗拉基米爾,還有另外三個人。”
“為什麼會打起來?”
“不清楚,大概是一時看不對眼吧。”
“結果怎麼樣?”
“阿列克謝赢了。”
薇利亞沉默幾秒,“我想也是。”
“你怎麼會知道?”維克多笑了,“他看起來可不像是會打架的類型。”
“但他是個硬骨頭。”薇利亞說。
靜默。
“剛才,”再開口時,維克多的嗓音稍有些幹澀,“我看見他坐上一輛軍用越野車,跟兩個軍官一起走了。”
薇利亞怔了怔。
“就在我站在栅欄邊等你的時候,看到的。”他補充道,“大概十分鐘之前。”
薇利亞半天沒說話,臉色稍微有些不好看。
維克多無聲地深吸一口氣。
他為什麼要提起阿列克謝?
明明有那麼多話題可以說,他為什麼偏偏要提起阿列克謝?
他是在期待着什麼嗎?
真是可笑。
一陣悔意襲上心頭,他甚至沒有理清自己的思緒,不該貿然開口。
但薇利亞沒什麼特别的反應,兩人繼續向前走。
“對了。”過了一會兒她說:“弗雷克回來了嗎?”
“回來了,我看見過他。”他連忙道。
此處距離57号帳篷不遠,薇利亞提議:“去問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飯?”
“那我先去占座位吧,再晚點兒酒館人就多了。”
兩人在道口分離,薇利亞經過自己的住處,遠遠看見弗雷克搬了一把折疊椅坐在57号帳篷前的篝火邊,膝上蓋了條毛毯,活脫脫像個老年人。
她走近,在他眼前擺了擺手:“應酬得怎麼樣?”
弗雷克茫然擡頭,看了她一會兒才道:“喝得稍微有點多。”
“看出來了,你怎麼不進屋去歇着?”
“外面空氣好。”他笑了笑,歎道:“上午我們見面談了點事情,然後就是餐會,從中午一直持續到傍晚。東西沒吃多少,酒倒是喝了很多,頭痛得要命。”
“辛苦了。”薇利亞看着他,“要不要和我們去酒館吃點東西?”
“不用了,我得先緩緩。”
“記得吃胃藥。”
“好。”他微笑。
“新任副統領好相處嗎?”
“還可以。”弗雷克若有所思,“他對基地很熟悉。聽别人說,他以前就曾在北貝加爾斯克任職,後來才調去南極。我對他的名字其實也有微薄印象,但不敢确定,植入的記憶總是伴随着些許模糊和缺失,尤其是在這些不大重要的事情上面。”他将聲音放輕。
“但我之前肯定沒見過他,不論是我還是……”他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他注意到薇利亞的神色變了。
“怎麼了?”
“副統領叫什麼名字?”薇利亞的聲音如同幽靈一般。
“格雷——”
“蒙森。”她接道。
“你認得他?”
“他是……”薇利亞心念電轉間向後退了一步,瞬間放棄解釋:“替我跟維克多說一聲,我不去吃飯了!”她迅速轉身向着停車地點跑去。
弗雷克怔然起身,膝上的毯子滑落在地。
——
薇利亞上了越野車,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她插上鑰匙啟動車子,駛出住宅區,一個急轉彎拐上向南的道路,将油門踩到底。
北貝加爾斯克距此十公裡,從維克多目擊阿列克謝上車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幾分鐘。夜路他們不會開得太快,行程或許剛剛過半,隻要她以最快速度追趕,應該還來得及。
她剛開出去幾百米,終端就響個不停。車速太快又是夜晚,她不敢分心接電話。等到鈴聲第三次響起時,薇利亞不得不用語音指令接通。
“喂……”
“薇利亞!你幹嘛去了?”是維克多的聲音。
“對不起,回去再跟你解釋,現在有點急事。”薇利亞盯着前方道路,略有些心虛地說:“回去再說……好嗎?”
那邊沉默了兩秒,維克多最終道:“路上小心。”
他挂斷了電話。
維克多能夠查看她的定位,不知他看着代表她位置的小藍點朝着北貝加爾斯克風馳電掣而去時,會是怎樣的心情。
他應該能猜到她的目的。
事情真會像她想的那樣嗎?
适才聽說阿列克謝坐上兩名軍官的車走了,她真的以為他找到了新的靠山,盡管心中不豫,但她知道自己沒資格多管閑事。
可就算他要依附于人,那個人也絕對不可能是格雷·蒙森。
目前的情況,比起自願倒更像是強迫。之所以從昨晚到現在看不出一點強迫的痕迹,隻是因為他知道反抗無效。
薇利亞單手握着方向盤,另一隻手下意識地在方向盤中央錘了一記。阿列克謝不像是會坐以待斃的人,但他無可如何,對方是人類高官,七年前他無法反抗,七年後的今天也是一樣。
可他為什麼不說?
薇利亞嗤笑一聲,說了也是白說,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為了保護他而葬送自己的前途。
說到底,軍部為何偏偏将這該死的格雷·蒙森調回西伯利亞?南極軍事基地難道沒有一個像樣的軍官了嗎?
車窗外模糊的夜色飛逝而去,薇利亞看了看定位,路程快要過半。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不是發怒的時候。
急着抨擊格雷·蒙森或許對他不公,畢竟她沒有證據。也許一切隻是一場誤會。到目前為止,她僅憑着推測和糟糕的預感在行動,或許到最後會鬧出笑話來。
但她不在乎,今天她必須追上去探個究竟,否則連覺都别想睡。
“你不會想知道的。”
她忽然記起昨天阿列克謝說過的話。與此同時,她心底升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沖動。
薇利亞訝異于自身發生的變化。不久前,她尚且對阿列克謝唯恐避之不及,但此刻她竟然在想,如果他非要找個靠山不可,那還不如就來找她。
真是瘋了。
她還沒忘記路易對她的忠告,不能着了他的道。阿列克謝的确值得戒備,他的智商接近160——比她還高出那麼一點點。如果他要給她下絆子,薇利亞甚至沒信心全身而退。
但這一切已經超出了她的控制範圍。
生平第一次,薇利亞明白了什麼叫做身不由己。
——
距離北貝加爾斯克城區還有不到一公裡路程,薇利亞堪堪追上了前方那輛黑色越野車。她不假思索地加速超車,從狹窄車道的側邊蠻橫越過,等到對方被甩在身後安全距離之時,再一個急停調頭。銀色越野車斜跨在道路中央,完完全全截住了對方的去路。
他們被迫刹車停在後方十米遠處。
她摔上車門,站在越野車的遠光燈之前。超車時她就已經在匆匆一瞥間确認了車上三人的身份。現在她站在這兒,意思再明确不過,不論今夜你們前往城區是為了什麼,阿列克謝必須留下。
在車燈照射下,她看清了坐在前排的兩名軍官,他們似乎正是昨晚她在黑暗中遠遠看見過的人。
此刻,坐在副駕駛席上的校官擡起手臂遮住刺眼的遠光燈,從手指縫隙間觀察擋在車前的剪影,低語道:“難以置信。”
駕駛席上的年輕少尉煩躁地抓了一把頭發,無論在什麼情況下,被人超車攔截都不會是愉快的體驗。
“怎麼辦?”校官微笑着,稍稍回頭,“少爺。”
回應他的是長久的沉默。
阿列克謝端坐在後排,面無表情地望着前方的人影。待到眼睛習慣這刺目的光線之後,他甚至可以看清薇利亞的臉。但車内光線昏暗,他知道薇利亞看不到他。
“從旁邊繞過去?”少尉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你瘋了?”校官看了他一眼,“這不正是個好機會嗎?”
與沉穩年長、風度翩翩的校官不同,這位少尉年輕氣盛,隻因被對方超車攔截就憤懑不已,一時之間根本考慮不到别的事情。